望舒腕间纱布渗出暗红,冰晶般的蓝瞳却无一丝波动:“我不吃陌生人给的药,我只想知道我师弟的下落。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已经成功,你该说了。”
乾龙尊者闻言浅笑摇头,她对这些男女情爱向来不屑一顾,因为她的心中唯有一洲之大义,所以对望舒仙子对一个男子这般执着只觉惋惜。
在她看来,望舒的天资心性皆是上上乘之选,倘若能留在北敖洲为她做事,必将是一大助力。只是可惜,成大事者不光得有能力,还得有志气。
“自然。”
乾龙尊者微微偏头,轻声道,“此番大计,辛苦澄量尊者了。你且回去暂歇,这里有本尊盯着即可。”
老人长眉微挑,自知对方是在请他离开,便应和几句漂亮话,就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乾龙尊者广袖一振,空中冰气倏然凝成一道镜面。
画面中游苏正对沸腾邪井,而乾龙尊者站在他的背后手凝寒光。
墨松剑劈开冰砖的刹那,怀中少女仰头贴上他染血的唇角,一男一女纵身一跃,竟坠入这海底幽窟。
望舒呼吸一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二十三天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身边跟着一个女子,他们混进了这里。”乾龙尊者指尖点在那抹粉色襦裙上,“池雨与我说过他不是传言中的恶人,所以我试过留住他,但他浑然不听我的劝阻。他说此女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必须要报恩,然后,两人便一起坠了下去。”
龙池雨一直站在自家师尊的身后,听到师尊口中这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只觉惊讶,而在她的印象里,游苏的确会是一个为了报恩而不顾一切的人。
冰晶在望舒足下蔓延,她一字一顿:“她是谁?”
“白泽。”乾龙尊者幽叹。
“白泽是谁?”
乾龙尊者愣了愣,没有将对这卓盈仙子之无知的鄙夷表露出来,“不过是个窃取神兽之名的孽障。”
乾龙尊者抚过井沿冰裂,语气陡然森冷,“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形影不离。可我有一日发现,她很可能藏着连我也不知道的秘密。三十年前我们有过一次战斗,她重伤濒死,却盗我命牌,借白泽祥瑞之身养邪祟本源,我终日寻她却都无果,本以为她是回了那海底母巢,却不曾想一直藏在北敖洲暗处。游苏那孩子……”
她忽然放柔声线,恍若悲悯,“怕是至今不知,自己护着的女子实为在北敖洲不断作乱的元凶。”
龙池雨手中阵旗忽地一颤,她身为见龙宫宫主的亲传弟子,自然知晓师尊有这么一个形影不离的神秘朋友。而这三十年来,那个朋友似乎消失了,师尊也变得时而会流露出一抹平常根本见不到的落寞,就好像在追忆着谁。
她望着镜中少年为护白泽遍体鳞伤的模样,忽觉喉间发苦——那日在仙岛初见时,他也曾这般不要命地挡在众人身前。为毫无关系之人尚且如此奋命,为恩人他定是万死不辞……
“她想做什么?”望舒声音冷漠,又问。
“我非邪魔,怎知她心中所想。”乾龙尊者摇头。
“你要我如何信你?”望舒剑穗无风自动,霜刃半出鞘。
乾龙尊者却昂首俯视,一双冷贵无双的眸子与望舒的澄澈蓝瞳直直对视,“望舒仙子心如明镜,我方才这番话是真是假,你比我更加清楚。”
乾龙尊者说的笃定,她也的确有不被少女看破的底气,只因她字字唯心。她历经千帆,早就明白是真是假,很多时候并不就对应着黑与白。
以她的视角来看,恶人就是那见龙宫宫主的分魂,她再刻意隐去一些信息,多些模棱两可的猜测,饶是熟悉自己的弟子龙池雨也难以分清。
望舒猛地攥紧剑柄,冰纹自她脚下炸开,整个地窟簌簌震颤。
“我去找他。”话音一落,白裙仙子莲步轻移,方向竟是那口潺潺往外冒着黝黑液体的海井。
“止步!”
乾龙尊者高喝一声,发间螭纹金步摇撞出泠音,“你可知下面是何处?是万丈深渊,是无边邪潮,你若下去,十死无生,何谈寻他?!恒炼首座常说你一意孤行、难以教化,我迟迟不说便是担心你听后会做此傻事!你果真没让我失望!”
地窟陷入死寂,唯有黑井吞吐土石的闷响。
龙池雨亦是不愿看到这纯白仙子落入那漆黑邪窟,她快步走到望舒身前,直视对方的眼睛,冲她摇了摇头。
“游公子也不会想见到你跳下去,只要他还没死,那么一切就还有救。”
“我知你寻他心切,但这世上最伤人的事莫过于你寻不到他,他又要来寻你。”乾龙尊者叹息着截断话头,转身看着自己的杰作,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白泽盗我命牌,我能知晓她尚且没死。这改土大计瞒不过她,她定会顺势来神山找我报那血仇。你只需要等在此地,自有机会抢回你的师弟。”
龙池雨默默凝视师尊背影,阵盘上代表海井的七个光点正疯狂闪烁,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七个光点,像极了当年她在雪原见过的,那些坠入陷阱仍挣扎嘶鸣的驯鹿。
望舒垂眸望着自己手掌那把仙气斐然的雪剑,将那半寸寒光收入鞘中。
其实,她已经很久不用先天无垢之心去度量人言真假。因为师弟教过她,一个真正的人,要学会靠自己做判断。
……
朔风裹挟着细雪掠过荒原,游苏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白泽蜷在他怀里,鼻尖蹭着衣襟上冰晶凝结的霜花,双马尾垂落时扫过阿萤冻得发红的脸颊。远处起伏的山影被浓雾切割得支离破碎,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哥哥,前面有光……”白泽忽然直起身,指尖遥指雾霭深处。
游苏凝目望去,几点幽蓝磷火在风雪中明灭,隐约夹杂着金铁交击之声。他足尖轻点冻土,墨松剑无声出鞘半寸,剑锋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痕。
这是他们一行人赶了这么久的路,第一次见到有活着的修士在抵御邪祟!
浓雾被剑气撕开的刹那,数十道扭曲黑影扑面而来。那是一只只形似鳌虾的邪祟,镰刀状的前肢泛着剧毒的幽绿。它们身后,三名修士背靠冰岩结阵,为首的女修法衣染血,指尖符箓燃起的火光已近熄灭。
“你护好他们!”
游苏郑重地按了按白泽的肩膀,旋即提起脖边围巾,遮住大半张脸。
玄色大氅旋如墨莲,墨松剑划出半轮弦月,剑气裹挟着碎雪将扑来的邪祟拦腰斩断。腥臭的黏液溅在冰面上,腾起刺鼻白烟。
女修怔然望着突然出现的援手,直到游苏的剑柄抵住她后心才回过神来。她反手甩出三道赤焰符,爆裂的火光暂时逼退了邪祟的攻势。
“多谢道友……”她喘息着抹去唇边血渍,忽然瞳孔骤缩,“小心!”
游苏却早已察觉背后伺机而动的邪祟,他手起剑落,剑锋横扫,黑气如蛟龙出海。
还没等那女修反应过来抵在自己背上的剑已经撤开,墨松剑就再一次叩在了她的后心。
“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游苏声音冷漠,又收回了剑锋。他是在告诉女修,他轻易可取他们性命。
女修深深望了他一眼,“此地不宜说话,道友且随我来。”
她话罢就搀起受伤的同门退向山道,游苏朝白泽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一起跟上,阿九则背着妹妹紧随其后。
当他们终于撤到半山腰的临时营地时,残阳正将最后一丝血色泼洒在冰棱上。女修摘下御寒用的貂裘,露出清丽却疲惫的面容:“在下乐映冬,乃泓城修士,敢问道友……”
“萍水相逢,不必留名。”游苏打断她的问询,也并未有跟对方一样拉下围巾坦诚相待的打算。
他目光扫过营地中横七竖八的伤者,断剑残符散落满地,凝固的血迹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紫。
乐映冬苦笑一声,“道友救我们是想问什么?”
“泓城距离此地多远?”
“十里不到。”
游苏闻言心惊,十里距离对于邪潮而言基本属于近在咫尺:“你们就这些人?”
乐映冬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跟随自己出来抵御邪祟的战友,哀声道:“还活着的,就剩我们。”
游苏被哀伤所感,缄默片刻,旋即问道:“为何不叫增援?”
“增援?”乐映冬从怀中取出一物,指尖抚过那块碎裂的玉牌。
游苏瞳孔微缩,玉牌上镌刻的阵纹他再熟悉不过——传讯符,与出云城时师娘放在她房间里的那枚如出一辙。
“自邪潮爆发那日起,我们便不断向神山求援,连符牌都碎了。”乐映冬的声音浸着寒意,“可直到昨日,连城主都战死在东城门……”她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
游苏暗自心惊,泓城也不算小城,距离空原神山算不上太远,能做泓城的城主少说也是化羽境以上的大修士,竟也会生生战死在外?
游苏摩挲着剑柄螭纹,忽然问道:“据我所知,北敖洲西边以泓城为中界,过了泓城便算是接近了北敖洲中心。这些近神山的城池该有大量修士军队驻扎,他们全都兵不动?”
营帐外呼啸的风声中,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游苏闪电般掀开帐帘,正撞见一名年轻修士慌张后退的身影——他手中捧着的,赫然是城主破碎的护心镜。
“他们在害怕……”年轻修士忽然嘶声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凸出眼眶,“他们就没打算来救我们!我们这些边城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卒子!”
乐映冬的长剑抵住他咽喉,“承业!你胡乱说什么!休要扰乱人心!坚持下去,大家都能得救!”
可自家上级的冷喝止不住年轻修士癫狂的笑声:
“乐姐!别自欺欺人了!没人会来救我们!我们派出去了那么多人,去了那么多大城池,可他们无一例外,只会说情况已知会尽快增援,这不是搪塞傻子是什么?!”
癫狂过后,他抱着那块碎裂的护心镜坐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语:
“一定是北敖洲养不活这么多人了……他们不敢亲自动手,所以就让邪祟替他们将我们犁平……”
犁平……
这两个字让游苏脊背窜上一股寒意,人命便也像是农田里的杂草一样吗?
明天上神山
第426章 再次开导
朔风凛冽,如刀割般划过脸颊。游苏站在飞梭的甲板上,望着苍茫的北敖天地。。
飞梭在风雪中疾驰,卷起一片片雪花,仿佛要将这天地间的寒意都卷走。
他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墨松剑的剑柄紧紧握在手中,仿佛随时准备斩断这无尽的风雪。
他的目光穿透风雪,回想起从泓城离开时的画面。
他没来过泓城,却猜想能有那样一个身先士卒、为民而死的城主在,这座于风雪中建立起的城池一定有着家一般的温暖。
可他也只能猜想,因为街道上满是逃亡的百姓,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绝望。尸体像山一样堆在了城门口,作为守城大阵破碎后的最后一道屏障。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泓城城主、那个威风凛凛的化羽修士,则永远留在了城门之外。
而他脚下这架狭小的飞梭,便是这泓城城主生前的飞行法器,也是这座城市现在唯一有能力带人离开泓城的东西。
乐映冬将它借给了游苏。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觉得游苏是唯一能够将他们的情况告诉神山的人。她想救这一城百姓,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临行前,乐映冬郑重地对游苏说:
“我知道友疾奔神山是有要事在身,只愿道友得闲能将泓城在内的北敖洲现况告知神山诸位仙家,映冬感激涕零!”
她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信任,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游苏却觉得这殷切的目光实在刺眼,让他有些难以适应。
这让他不免想起了仙岛时正阳尊者的眼神,就好像将一切都托付在了他的手里。这样的眼神实在太过沉重,压得人要喘不过气。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竟舍得将此物给我?你若真想救他们,该自己坐这飞梭去神山。”游苏没有接受她的馈赠。
“道友觉得我们是萍水相逢?”乐映冬双手负后,唇角勾起一个疲惫的笑容。
游苏错愕反问,“难道不是?”
“你是游苏。”乐映冬的回答犹如平地惊雷,让游苏心头一震。
“现在城门外的告示栏上还贴着游道友的画像,尽管你一直遮掩口鼻,映冬还是认出了你。”乐映冬笑容依旧。
“你见过我?”游苏略微提手,只要这乐映冬展露出一丝敌意,他腰间的墨松剑便会铮然出鞘。
“见过,却也没见过。”乐映冬摇头,“说来惭愧,自知晓游道友的罪行以来,映冬一直都以捉拿游道友为己任。城门之前,任何人我都得一一排查。那张画像映冬不说看过万遍,却也比自己弟弟的容貌记得更加清楚。”
游苏默然,“你既知我是五洲通缉的亡命之徒,何故还觉得我会救你们?你不怕我如通缉令上所说是那第四邪神,去神山是去作恶的?”
乐映冬摇头的幅度却更大,她笃定道,“这里的很多修士会随我斩邪并非是为了救人,他们只是为了自救。但你不同,游道友看见那些难民时眼里的悲悯不是假的,这样的人绝做不出传言中那种事。我去不了神山,城主临死前将守城大阵的权柄交到了我手里,我走了,这一城百姓全都得死。所以,我只能拜托游道友!”
话罢,乐映冬忽而撩起厚裙下摆,作势欲跪:“映冬为泓城一城百姓……”
话音未落,游苏的剑便直直插在了她膝前的雪地里,让她不得不止住下跪的动作。
她抬起眸子,怔怔看向少年。游苏却只是缄默,良久他才开口:
“你们还能撑多久?”
乐映冬站直身子,目光坚定:“撑到得救的那一天!”
游苏闻言点了点头,他没有留下承诺,只是接过了那枚叶子般大小的船模,淡淡道:“这飞梭算我借的,还期未定。”
他转身走向白泽一行人时,却又蓦然回过半个头,“但我会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