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凑近,朝大牛打了个手势,压着嗓子道:
“大牛哥,后头那几个尾巴都掐了,仨,全收干净了,连气儿都没给喘。”
大牛这才低了低头,看了眼脚边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
脸上仍是那副憨憨的模样,眼里却多了几分精光:
“俺没骗你,俺真是耕田勒。”
说罢,他转身往方才伐树的地方走,脚步不紧不慢。
走到那棵横躺的老榆树旁,水桶粗细,树皮带着斧砍的痕,深浅不一,还冒着一股子新剖开的木香。
他弯下腰,鼻翼微张,像是先让肺里灌满一口气。
紧跟着脚下一沉,腰马合一,口中低吼一声:
“嗬!”
那截寻常三五条壮汉也要费老劲的榆木,竟叫他一人稳稳扛了起来,横着落在肩头,纹丝不晃。
他一步一步往林外走去,步子慢,但稳,每一步都像钉在地里,踩得落叶“咔咔”碎响,枝头也跟着微颤几分。
背影渐行渐远,斑驳光影打在他身上,看着像一座不声不响走动的小山。
林中,那几道黑影早已悄声上前,将尸首拖入暗处,又拣了些带叶的枝杈,仔细扫去地上的血迹与脚印。
不过片刻,风过林梢,枝叶轻响,阳光仍旧暖融融的,地上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大牛将那棵水桶粗的老榆树扛回院中,肩头一松,巨木“哐啷”一声砸落地面,震得瓦檐上的尘土都跟着扑棱了一跳。
他拍了拍手掌,连脸都懒得洗,便扯了件外衣,晃晃悠悠往学堂方向去了。
这事得尽快知会一声,也好给那几个手脚麻利的弟兄,记上一笔功劳。
当晚,姜家饭桌仍是老样子,几碟热菜,一锅药粥,香气氤氲,跟往常没什么分别。
只不过,桌角那张筷子压着的纸,却添了几分冷意。
姜明夹了筷青菜,送进父亲碗里,嘴里的话却不紧不慢:
“斥候是军前的眼线。今日这几双眼能悄无声息地拔掉,那些发羌的兵马就成了摸黑乱撞的瞎子。短日内,山里头该是安稳的。”
语气里没什么起伏,话头却有板有眼,叫人听着便觉得心里有底。
“不过嘛……”
姜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桌上那盏跳跳闪闪的油灯上。
“某个方向,若久无动静传回,就像棋盘上少了个角。懂局势的,一瞧便知,这一块,有问题。”
他说着,筷尾轻轻一捻,语声也压低了几分:
“到那时候,来的怕就不是这几只毛手毛脚的小探子了。这口气,还松不得。”
说完这句,他眼神微转,掠过姜义,最后停在姜曦身上。
“真若撞上不好惹的,只怕还得劳烦爹,还有咱小妹出手。”
姜义依旧低着头,一筷一筷地扒着饭,神色平静。
倒是姜曦,刚喝下一口汤,闻言一仰头,汤还没咽下去,眼睛先亮了几分。
她嘴角还沾着点油星子,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包在我身上。”
姜明见她一脸轻松,似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便又续了一句。
“可也要记着,活下去,才是头等正经。”
语气比方才更缓些,却像是再三叮咛:
“真要撞上实在惹不起的茬子,万不可死扛。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尽量把人往后山里引。”
说到这儿,他语声一顿,筷子在碗沿轻轻一点:
“到了那时……就听天由命罢。”
话落,院中风一拂,吹得灯火轻跳了下。
姜义与姜曦俱是点了点头,未作多言,眼底却各藏思绪,似是早有思量。
一旁柳秀莲握着碗筷的手微微一紧,半晌,那口热汤也没送进嘴里。
她低着头,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不安一并吐掉。
日子还是一日一日地过,像漏斗里的沙,不响,却真真切切地流着。
转眼,又是两月。
冬意更深了些,清晨起来,窗纸上已结了层薄霜,泛着冷白的光。
陇西郡的局势,非但没缓下来半分,反倒越搅越乱。
零零碎碎的消息飘过来,说是就连从洛阳那头派下来的中官谒者,也在前阵子吃了个不小的亏,栽得不轻。
而两界村这边,两月下来,又断断续续来了三四拨探子。
只不过古今帮如今防线扎得紧。
那些人刚露个影子,便像石头丢进水塘,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叫人干净利索地抹了下去。
姜明照例在饭时将形势梳理一番,只是语气,却一日比一日更凝重些。
“最近这两拨,身手不俗,来得干脆,一看便是打过硬仗的,怕不是头阵那几拨路子野的货色可比。”
他说着说着,语声一顿,眉头微压,语气也带了点冷意:
“若不是早早布了伏,有心算无心,这回怕是得折上几人。”
此话一出,屋中便静了。
油灯跳了跳,火苗晃得不稳,光影投在窗纸上,明灭不定,仿佛连墙上的影子都屏了气。
这等动静,已说明对方动了真意,怕是嗅出了这片山林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姜义独坐在廊下,手里拄着那根打磨得锃亮的老棍,半晌没言语。
风从院中老树间穿过,带着松叶簌簌的声响,一点点往人心里钻。
又是几日过去。
天色沉得厉害,像整片天幕被湿帛浸透,低垂着,灰蒙蒙压下来,似乎伸手一拧,便能滴出水来。
风头也转了,吹在人脸上,不寒,却叫人鼻翼发紧。
村东头的山口,照例静得慌。
几名扮作砍柴的弟兄,散散倚着树歇脚,姿态懒洋洋,眼角却留着光。
有人拨弄烟袋,有人削着干柴,刀锋细细剥着树皮,动作慢条斯理。
可每一片被风翻动的叶,每一枝突然振翅的鸟,都不曾逃过他们眼底的涟漪。
忽然,最外圈暗哨处传来一声杜鹃啼唤,时辰掐得极准。
只叫了一声,便戛然止住,如刀锋落下,干净得没留半点回音。
林中风也跟着停了一拍,枝叶微晃,如有人屏了息。
几名扮作樵夫的汉子对视一眼,仍不慌不忙地起身,姿势松散,手掌却不动声色地落在腰间柴刀上。
山道那头,林影轻轻一抖,紧跟着几声枝叶掠动的细响,从密荫深处传出。
不多时,几道人影缓缓现身,步子不快,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
领头的竟是个青年,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貂裘,色泽温润,剪裁得体,贵气藏而不露。
腰间挂着柄弯刀,金镶玉嵌,鞘上光可鉴人,竟无半点尘灰,仿佛方才不是从林中穿出。
其后数人,形貌各异,或高或瘦,却俱是肩沉肘收、步履轻稳,太阳穴微鼓,眼神藏锋不露,脚下更无虚浮之气。
不是市井卖命的走卒,而是趟过血水、杀过人的手。
这一行人倒也不忙,步子松松垮垮地往前挪,像是沿着自家后园的石径散心。
林中伏哨无人应声,他们却仿佛压根没将那点杀气放在眼里。
“有客到。”
领头那位貂裘公子忽然开口,声音温润含笑,腔调却极自持,汉话说得字正腔圆:
“几位兄弟,不迎一迎么?”
话中带笑,语气却轻飘飘的,像主人打量入了席的客。
话音未落,林侧骤然一动。
只听“轰”地一声,一人破枝带响地跃了出来,影子重重落地,激起地上一片尘浪。
来人正是那壮如犍牛的大牛。
他脚一踏实地,泥尘炸开,整个人已如猛虎扑崖,双肩一沉,背后大斧应声而起,横空怒斩!
厚背锋刃卷着腥风厉响,劈将下来,像劈一棵站错了地方的老树,连山风都给带歪了几分。
这一斧,是大牛憋了气、发了狠、攥满全身膂力劈出来的狠招。
便是山石挡路,也得给它劈出几道裂纹来。
可那貂裘青年只是抬了抬眼皮,唇角的笑意连半分都没走神,连刀都懒得动。
脚下微一晃,像秋叶掠风,衣袂轻飘,便这么堪堪避了过去,连袖口都未曾被风劲拂皱。
紧跟着,他随手一弹,指尖轻点斧背,姿态淡然得像在酒席上抹去杯沿浮沫。
“叮!”
一声脆响清清冷冷。
大牛只觉一股蛮力顺着斧柄倒卷而来,虎口一震,骨节发麻,眼前发黑。
那斧“嗖”地飞了出去,直钉在数丈外一株老树上,斧身还在嗡嗡作响,像夜里虫吟,叫人心头发毛。
他自己则被震得连退数步,脚下一滑,几乎仰倒在地。
脸涨得紫红,胸口如拉风箱,一起一伏,半天缓不过气来。
那几名帮众见势不妙,正要围攻扑上。
那贵公子身后几人却已如幽影般掠出,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
只听得几声沉闷响动,像竹节断、布匹绞,又像骨头错位的微响,直叫人牙根发酸。
转眼间,那几个汉子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一个个面色发红,口中呻唤,却连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这场交手,快得有些不讲理,叫人心头止不住发寒。
那年轻人却慢悠悠地收了脚步,衣襟一理,动作娴雅,像是方才不过踢落了几粒沾在靴上的尘土。
他信步走到大牛跟前,垂眼打量了一番,神色里带着些许审度。
“筋骨倒还过得去,”他嘴角一弯,语气轻飘,“可惜啊,蛮力终究成不了气候。”
说罢,抬头望向远处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