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几句家常,日头已上三竿。
山路几十里,弯弯绕绕,再不动身,只怕赶不上集上通往县城的马车。
临别前,林教头又问了一遍:
“你家大儿子真不去?”
话问得轻,眼神里却藏着几分惋惜。
这样少见的好苗子,不带走,总归可惜了些。
可人各有志,强留不得。
得了确切答复,也只点点头,不再多言。
一家子送到村口。
柳秀莲牵着姜亮,脚步慢得仿佛那路再长,也舍不得踏出一步。
姜义抱着小闺女,走在后头,默默地望着儿子背影,肩膀不宽,却挺得直。
路边有乡邻见着,不免停了脚步,打从心底羡慕得很,连声夸着:
“姜家这对儿夫妻,真是教子有方。”
“亮娃儿这前程,可是开了光的!”
说得热闹,仿佛已经瞧见他在县城里穿上官袍,腰间佩刀,一脸英气地从街上走过。
送到村口,山风轻晃,树影婆娑。
再往前,就是那条弯弯的山道,一眼望不到头。
林教头领着姜亮,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那山影重重之中。
柳秀莲眯了眼,像是风迷了,也像是忍着不让泪下来。
姜义悄悄伸手握住她的,手心微凉,指尖却紧了紧。
回头望了一眼家门,又望了一眼山道,终究还是转身往回走。
说到底,这一步,虽有不舍,却也迈得踏实。
亮儿不爱读书,性子野得很,偏又练得下一身苦功。
如今能进县尉司,既是他心里向往的,又是条正路,何尝不是天大的好命。
最要紧的是,这条路不花家里一文。
吃的、住的、药浴、肉食……样样管够。
这在山里,已是说梦都不敢想的事。
省下这一笔,正好腾出手来,好生打磨姜明、姜曦这两个的根基。
娃儿多了,不是每一个都能给到最好,但至少,不能让哪个落了下风。
姜义懂得舍与得。
一家人围炉吃饭是福,可儿子出息了,顶天立地站出去,也是福。
这福气,不能拦,也拦不住。
回到屋里,先哄定了柳秀莲那点子不舍情绪。
姜义这才揣着十两银锭,转身出了门,往李郎中的药铺去了。
先前便问过一回,意欲给小闺女调个身子,养养底子。
可李郎中当时却是摆手,说娃娃不到岁,他那点手艺,开不得方子,吃不准。
如今姜曦已满一岁,会走能喊,也算是跨过了头关。
虽说药浴还是早了点,可打打底子、温补筋骨,终归是早动念头早得益。
银子在手,便该花在刀刃上。
刚到药铺外头,便见门前立着两道身影,衣着素净,站得笔挺。
也算半拉熟人,正是刘家庄上的那两个仆从。
脸上没什么神色,只静静候在门边。
姜义不甚在意,点了点头,算是照了个面,就自个儿推门进了铺子。
他与李郎中是旧识,又在山脚下合伙种药,彼此知根知底,自无旁人那般生分。
药铺里一如既往,热气腾腾,药香裹着些苦意,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忍不住打喷嚏。
李郎中正伏在柜台后头,一手持杵,一手扣着药臼,咚咚地捣着什么药料。
听见动静,眼皮一抬,瞧见是姜义来了,便低头继续忙手上的活。
嘴里嗯了一声,不咸不淡,算是招呼。
姜义往前凑了几步,眼神不动声色地在案头药材上扫了一圈。
虽是个半路出家的药农,眼力倒不算太差,干的湿的,色正色偏,也认得个七七八八。
一样样分辨过去,倒与自家调配的药浴方子,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药材品相更好,纹理紧致,气味也顺,一看便是上等货色。
姜义也不知刘家庄子靠什么营生,心里头不免泛起几分艳羡。
这时李郎中手里的活计也差不多了。
药杵在臼中顿了最后几下,声响一收,铺子里顿时静了几分。
只见他弯下腰,从墙角那只看着寻常的竹篓里,捧出一样物什。
通体乌黑,根须粗壮的一大株何首乌,静静躺在手中。
比起姜义平日见的小家伙,简直像换了个物种。
根须上还挂着几抹未干的山泥,像是才从林子里刨出来的。
姜义虽不是行家,一眼也瞧出这玩意不凡。
只轻轻吸了口药气,便觉胸中通畅,神清气爽。
第21章 药须子
“别瞧了,是人家自带的药材。”
李郎中眼皮都懒得抬,声气温吞。
话说得轻,却早把姜义那点念头瞟了个通透。
一手缠着药须,慢条斯理地捻着,续道:
“别说是自个儿要用的,就是愿意卖,咱们这等门户,也砸不起这银子。”
姜义心里自是明白。
这等年份、这般成色的药材,本就有市无价。
遇上急需的买主,多少银子都肯给。
李郎中又随口一提:
“刘家庄子上,添了个小少爷,说是这方子,便是给他配的。”
姜义闻言,眉眼顿紧。
刘家添丁他早听说,掐指算算,比自家闺女还小些月份。
到底是忍不住了,开口道:
“你先不是说,小娃儿脉象浮沉不定,轻易不敢下方子?再说了……”
说到这,目光又落回案上。
药材俱是些年份老、药性重的行货。
“别说娃儿。”
姜义轻皱眉头,语气也缓了些:
“便是个骨血未稳的大人,只怕也得补得鼻血长流。”
李郎中咧嘴一笑,嘴角挂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体质这玩意儿,岂是一概而论。”
话甫落,又像觉着这说法有点飘,眉梢一挑,复道:
“再说了,这方子可不是我开的,人家点了名要啥,我照单抓药便是,吃出点什么来,也不赖我。”
这番话说得爽利,倒也撇得干脆。
姜义自然无话。
只是眼光还盯在那株何首乌上头。
根须粗壮,色泽乌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生气。
微微嗅鼻,吸了两口药气,只觉鼻腔发热,喉咙也跟着滚了滚。
这劲道,怕是比吃两个土鸡蛋还顶用些。
李郎中瞥见他那副模样,不由轻哼一声,嘴角翘了翘。
一摆衣袖,从柜后溜达出来。
脚下不紧不慢,走至门边,冲着外头那两人喊了句:
“这株药,是全须全尾地切?还是掐头去尾的来?”
门外两名仆从对望一眼,脸上显是有些不明所以。
李郎中也不催,只随手把那株何首乌举了举,道:
“全须全尾切,是整料下锅,能多匀出两剂来,省料,却也分了劲道。”
他话音一顿,手指微勾,点了点药材中段那节:
“掐头去尾,只取精华,药是少了些,效却是实打实的。”
这话一落,外头那高个儿便不假思索地开了口,语气干脆利落:
“掐头去尾。”
话里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刘家虽非顶富,可山里打得来的好物,药也好、骨也罢,从不吝着用。
自家少爷吃的,自然是拣最好的来。
“好嘞。”
李郎中应得不轻不重,语气里透着点散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