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了。
显然,在其他学士都还自恃身份,保持清高姿态,不愿与赵都安这等酷吏来往的时候。
韩粥已经放下身段,试图拉拢赵都安,进入他的阵营了。
只此一点,就令赵都安对这个读书人另眼相看。
“不过,韩某请使君吃酒,却也并非只是结交。”韩粥继续道。
“哦?”这回轮到赵都安好奇了。
韩粥拎起酒壶,又为他斟了一杯,这才说道:
“此前在馆内,我等商议国事,使君始终坐在角落,虽一言不发,但依我看来,使君似乎对我等议论之事另有看法。
尤其,是韩某谏言,奉上‘十策’时,我瞥见使君似乎……并不赞同。”
赵都安大大咧咧,享受着对方的“服侍”,眯着眼睛,道:
“韩学士怎么笃定,我不赞同?”
韩粥说道:
“或许,有人会以为赵使君只是在旁听,对我们商议之事,并不明白。
但韩某读了二十几年书,论别的,不如旁人,但辨认一个人是听懂,还是装懂的眼力,还是有的。
故而,韩某斗胆,想听一听使君对我那‘十策’的看法。”
呵,听取看法是假,是想说服我认同你是真吧……赵都安似笑非笑。
这个韩粥明显想拉他入伙,让他帮其在新政的制定中获胜。
因此,才必须先在策略上说服他。
以其学识,和对十策的自信,显然并不认为,赵都安能提出什么有力反驳。
他都能猜到,韩粥的剧本,应该是这样的:
先以请教的名义,让赵都安说出看法。
然后,韩粥再逐一解释,用嘴皮子,给身为武夫的赵都安,来一点认知层面的小小震撼。
只要说服了赵都安,认同十策,便相当于拉拢到一个实力外援。
可惜……
伱找错了人。
赵都安轻轻叹息,心中摇了摇头,看向对方的眼神有些怜悯。
心说你可算问对人了……
“你真的要听?”
赵都安表情古怪,有些不忍心摧残对方的心灵。
毕竟要因为自己的几句话,把这位京城第一才子的信心碾碎了,也挺不落忍的……赵公子毕竟不是什么恶人。
韩粥尚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乃是一个挂壁,仍风度翩翩地笑道:
“使君但说无妨,理不辩不明,我也想听取大家的意见,以修补漏洞。”
是你非要自取其辱的……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勉为其难道:
“既如此,那我就简单说下你的十策。”
韩粥微笑静听。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只听赵都安嗤之以鼻,评价道:
“强国十策?误国之策罢了,我的评价,不如狗屎。”
第166章 当头棒喝
不如狗屎……
雅间内,韩粥表情僵住。
这一刻,饶是以他的“君子风度”,都险些压不住心头骤然涌起的火气。
任谁,自己苦心孤诣,积累数年,编撰数月而成,且被当朝太师赞许的“十策”,被一个武夫贬损至此,都无法接受。
“赵使君,敢问韩某之策,何以这般入不得你的眼?”大虞王安石说道。
赵都安饶有兴趣,打量他的神态反应,淡淡道:
“你以为我的评价太低?无法接受,既如此,就不要跑出来求评。”
韩粥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认真道:
“韩某失态了,非是我听不得恶评,实在是……”
“第一,”赵都安根本懒得听他解释,直入正题:
“施政者,当因地制宜,任何策略,都要视当下情况而定。
天下无万世不改之策,否则,陛下也没必要筹划新政,这个浅显道理,你定是懂的。
那我且要问一句,学士以为,当今大虞朝局如何?地基可曾牢固?
皇权分散,门阀林立,内部党争不断,在野二皇子逆党频频复燃,更有八王虎视眈眈……
陛下登基这两年,虽大有改善,但时日毕竟太短,且京城之外,民间始终质疑声不断……
这般情况,如何经受的住大刀阔斧的变法?伱的十策,太激进了。”
韩粥闻言,并不意外。
因为这个点,同样是修文馆中,其余学士担忧质疑的地方。
太过激进。
赵都安提出这点质疑,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当即诚恳道:
“使君担忧之处,确为弊端。然则,事急从权,使君在诏衙办事,对地方并不了解。
事实上,如今朝廷财政已是赤字悚然,京城乃大虞国都,最为富裕,一眼望去,还是气象蔚然,可在京城之外,已是摇摇欲坠,国库空虚,而朝廷每年各项所需又是笔庞大银钱……
使君,此事已是迫在眉睫,的确有更柔和的方略,但如何等得起?
你说当今陛下,登基尚短,根基未稳,这是实情。
但反过来……呵,我今日便冒死说句大不敬的话,你又如何确定,继续任凭财政糜烂下去,过几年,会更好?
等朝廷发不出俸禄粮饷,那时便已晚了!
而如今,陛下挟登基天子之锋锐势头,或还可将新政推行下去,等真病入膏肓,便是想动刀,也不行了。”
说话间,韩粥语气有些激动。
他又吸了口气,盯着赵都安,语气诚挚:
“使君,凡事皆有代价,我知十策激进,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况且,我也说过,新政推行不会过激,而是策略激进,但手段柔和……”
赵都安嗤笑了一声,摇头道:
“策略激进,手段柔和……学士未免太想当然了,只怕是在翰林院呆了太久,已不知下方疾苦了。”
韩粥激动道:“我非门阀出身,亦是穷苦过……”
“但你现在不是了,”
赵都安打断他,捏着酒盅,指了指这环境雅致的包间:
“这等酒楼。”
他又指了指桌上酒菜:
“这等菜肴。可都不是寻常百姓享受的起的。
学士当年苦过,我也相信,你有敢为天下的志向与胆魄。
但我还是那句话,学士在翰林清贵的位子上太久了,哪怕走访地方,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的底层民间。
如此,你的设想,早已脱离凡人烟火。”
赵都安哂笑一声:
“手段柔和?呵,你能把控这个度,你寻找的一些人,或许也能把持这个度,但……能有几人?
新政的推行,势必要九道十八府无数底层官员,乃至胥吏来操刀!来执行!
你以为,他们还能把持这个度?
本官敢放下一句断言,当新政出了修文馆那一刻,就已变了!
越往下,越会层层加码,你站在京城抛出的一粒沙子,等到百姓头上,就会变成一座山!”
韩粥被怼的面红耳赤,忙辩解道:
“可引入监察,各地方衙门,皆设有监察官吏,还可派出御史巡行……”
赵都安冷笑:
“监察?怎么监察?好,哪怕退一万步,你真能找出足够多的,听话的监察官吏,派出去,保证新政传到地方衙门不变,但接下来呢?
你信不信,底下的人有一万种办法,将新政转为牟利的法子?”
他捏着筷子,指向桌上一盘炒青苗,道:
“我们就以你十策中的第一条,青……那所谓的,春秋两税法为例,你说,每逢青黄不接,由朝廷向百姓借贷,购置粮种……”
韩粥也被激起火气来,昂首道:
“是。我曾走访民间,每逢青黄不接,百姓为了活命,只能向地主富户,或商贾借贷,辛苦耕作一年,还了钱,余下的只够果腹。
若遇到灾年,更是还都还不起,只因民间高利!而由朝廷借贷,可将利息压低,避免奸贼盘剥百姓,岂不是利国利民?”
他说的理直气壮,慷慨激昂。
赵都安却冷笑一声,幽幽道:
“想的挺美,若我为地方胥吏,只需等农家子弟朝官府借贷走银钱,便与商贾勾结,以赌坊,酒肆,勾栏……种种手段,引诱他们将借来的钱财花掉。
相当一部分农家子弟,手中有了钱,根本无法拒绝,也留不住。
如此,既不违反朝廷法度,又将朝廷拨款,悉数瓜分干净,我问你,御史能监察到么?”
韩粥语塞!
他愣了下,很想说一句,朝廷官吏岂会都像你这么坏……
但这句话没说出口。
因为他想到当年,自己贫苦时,所目睹的乡间胥吏的模样……恩,那些底层官吏,的确干得出这种事。
赵都安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