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永恒殿内务主管,宫廷子爵夏玻利利正穿着那身华贵考究的丝袍,以绢纱面罩掩住口鼻,眉头紧锁地行走在下城区冷清的道路上。
自王都罗德尔落成以来,几乎从未有过这般肃杀冷寂的时刻,便是十九年前恶兆之子降生潮爆发的时候,也未曾进行过如此大规模的戒严。
其实夏玻利利私心觉得,这场突然爆发的疫情——按照那些学究的说法,唤作什么“癫火病”,其实远没有当年上万恶兆之子降生来得震撼。
可如今的局势,怎么就比当年紧张了那么多呢?
女王陛下还是那个女王陛下,唯一区别在于,艾尔登宝座之上,已经不是那个坐在那里便能压服这片天下的男人了吧?
“无信者携病源入境,以通商之名行乱国之实,妄图颠覆拉达冈陛下缔造的基本主义新秩序.啧,真亏那帮家伙联系得起来!域外之人懂什么叫‘基本主义’么?”
东境大战打赢了,朝中掌权的大人们却一个个又惊又怒,已经拉着葛德文殿下吵了十来天。至今没有拿出一份新的分封方案不说,大人们吵起架来,连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北境这些日子的情况不对,哪有一场大雪隔断南北交通快两个月的先例?
更何况这些时日北边传来的各方消息互相印证得太妥帖了些,都说那场三方会谈如何成功,北境贵族已与萨米尔人罢兵言和,镇守府和圣堂一道开始稳定局势、安抚百姓.
可一场死了上万人的大仗打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这般快地冷却下来,随随便便就得出了让各方都满意的结果,连对外传递消息的口径都如此一致?
不知道的还以为北境贵族、萨米尔人早就和镇守府、火焰圣堂一起成立了联合政府,那片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土真要如此和睦,当年还要卡文.杜奥里斯去做什么?
可北境的消息就这么搁置了接近两周,直到昨夜癫火疫情爆发,才终于把大人们从会议厅里拖了出来——不过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并非立刻组织救治,而是各自逃回家中,一面严守府邸,一面派遣各方学者往宫中进谏,控诉起了那些域外客商散播病源的阴谋恶行。
那些客商叫什么,亚哈拉人?
上千名行商组成的大商队,瘟疫一发,听说倒是他们自己人最先伤亡惨重,便是域外派来投毒的间谍,又哪会用这么蠢的同归于尽之法?
“女王陛下偏偏还在这档口病了,拉达冈陛下素来对我不喜,怎么还能派我一个宫廷子爵出来视察疫情.晦气!”
夏玻利利低声骂着,狭小而精明的眼眸扫向街道四周,不远处一间民房里,几名同样掩住口鼻的凯丹佣兵正从屋里拖出两口裹尸袋,用力抛上马车,往地井的方向行去。
那马车上堆垒了太多具尸体,吱吱呀呀地行了没多远,一口裹尸袋滑了一下,翻滚着拍在地上,袋口散开,露出尸体的面目来。
那是一个充其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容貌长得颇为清秀可爱,唯有那双本该纯净灵动的眼眸,已被癫火烧成两个焦黑的空洞,伤口深处隐约可见一轮轮凹凸不平的刻印,恰如指头按压产生的指纹。
“真他妈的——”夏玻利利猛然转回目光,无名火起,一脚踢飞了街面上一颗石子,“什么开千年未有之太平,什么狗屁的盛世!”
第360章 灾厄
罗德尔人似乎总喜欢把自己不愿看见的肮脏之物掩埋起来,夏玻利利想道。
恶兆如此,癫火病亦如此。
好像只要把那些遍生犄角的怪胎、双目焚毁的尸首丢进地底,世界便干净了,沐浴在黄金树光芒下的罗德尔,也依旧是那座不染纤尘的神圣之都。
去他妈的的神圣之都!
他站在玛莉卡第五教堂讲坛上方的平台上,目光落向拥挤混乱的大厅,死死用手帕捂住面罩下的口鼻,试图阻挡扑面而来的焦臭,可惜一切俱是徒劳。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多达百名医师与黄金神官正如工蚁般穿行在密密麻麻的担架与行军床之间,更多的病患被捆缚手脚躺在那里,一边从瞳孔中喷发出可怖的火焰,一边爆发出凄厉的哀嚎。
两旁过道里有五十名城防军手持推车随时待命,每当某处铺位的医师高举手臂,便会有一名军士漠然推车上前,解开放弃挣扎的死尸丢在车上,运送出去。
教堂后门三百米外就有两座地井,不怕尸体堆积,也无怪于这些士兵太过无情,毕竟这样的事情,他们已经做了整整一天一夜。
国立医院、私家医院,乃至于大大小小的医馆和诊所都早已被病患填满,如今连城内大多数教堂都沦为了应急救治场所。所有亚坛范围内的医师、神官与调香师也被统统调动起来,可这场猝然爆发的瘟疫却没有一丝一毫被遏制住的趋势。
那微弱而癫狂的火苗就像一头失控的魔鬼,每一分每一秒都吞噬着无数罗德尔人的生命。
“是夏玻利利子爵大人么?”身后传来隔着面罩布料的询问声。
夏玻利利转身看去,皱起眉头眨了眨眼,几秒后试探道:“温克顿夫人?”
他对眼前这位女性有着相当深刻的印象——几年前,在温克顿子爵不幸离世之后,继承亡夫爵位的温克顿夫人曾是令王都许多年轻贵族趋之若鹜的鲜花,直到她宣布皈依玛莉卡教堂,以余生侍奉永恒女王及黄金树信仰,那些狂热的追求者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可眼前这个浑身包裹在臃肿的防护袍之中,遮住大半张脸的面罩被汗水濡湿,浑身散发着消毒药水味道的狼狈女人,很难让人与当年那位艳名远播的俏丽寡妇联系到一起。
大概就像昔日的黄金圣都与今日这座灾厄之城的距离。
“这里没有什么夫人,”温克顿女子爵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也许是我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吓到了您,但如您所见,那些患者们正在遭受的苦难显然要严重得多。”
夏玻利利垂了垂眼眸,低声道:“愿他们在黄金树的根系深处安眠。”
两人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因为他们都明白,罹难者的归宿并非归树,而是被批量投入地井,随后在倾洒而下的火油中焚为灰烬。
“从昨夜起,这里已经负责救治了两千二百三十八名患者,其中治愈者十九人,转轻症者两百六十六人,重症但暂未恶化者八百六十人,余者皆已不幸罹难。”
“根据详细统计及对照组试验,大部分疗愈性神术对‘癫火病’有害无益,基本主义新祷告甚至会直接引发致死性急症,目前只有女王陛下一系的几种祷告与米凯拉殿下的两种新祷告能够暂缓病情,再辅以最优秀的香药,如果病人症状不重、自身体质又强,方有百分之五左右的生机。”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刚刚收到了古龙神殿方面的通报,出于某种未知因素,目前他们使用古龙一系祷告治疗的效果比我们好得多。教堂其他神官已经被我派去风暴街区了解情况,我们希望暂时由黄金神官负责稳住他们那边轻症者的病情,请古龙神官们抽出手来,帮我们压制重症者的死亡数量哪怕王朝必须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
夏玻利利愣了愣,看着对方的眼睛道:“夫人能够确定,确是古龙一系的治疗手段比我们的神术更有效?”
“数据不会骗人,”温克顿女子爵说着从助手那里接过一份文稿,递给夏玻利利道,“详细内容我们都已记录完毕了,麻烦子爵大人尽快将这些资料面呈玛莉卡陛下,我还要下去继续救治,恕不能远送。”
汇报结束得太快,夏玻利利犹疑地盯着手中的文稿,翻开看了两页,其中充斥着大量难以理解的术语与数据。
“果然不是我能看懂的东西——”他甩甩脑袋,似是要抛开方才那一瞬间产生的许多“大不敬”的念头,领着随从转身离开了教堂。
“基本主义新祷告治疗效果最差,玛莉卡陛下与米凯拉殿下的祷告稍好,古龙祷告最优.”路上夏玻利利不断嘀咕着,饶使他勉力压制,一些荒诞,甚至近乎可怕的猜想反而越发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之中。
他从来就不信什么外来商队引发大规模瘟疫的说法,以罗德尔近千万的人口规模与常年沐浴在黄金树光芒下的人均体质,如果不是自身出了问题,绝无可能只在外力影响下突然爆发这种规模的疫病。
律法庇佑的福地、神明钟爱的眷族,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往年大陆上几次范围较广的流行病大都无力侵染亚坛,更遑论在王都肆虐,上一次此等人心惶惶的灾厄还是恶兆降生,恶兆.
夏玻利利抬起目光,注视着天幕中央接天连地的黄金巨树,温柔而盛大的金光还是那样遍及这座神圣之城的每一寸骨骼,普照着无上意志庇护的子民。
他深深呼气,肺部像是被深潭中的冰水挤压着,总有股喘不上气的心悸,任他如何挣扎,总是无济于事。
那双惯常充斥着谄媚和恭顺的眼瞳之中难得露出了几分深沉的焦虑,夏玻利利不由回想起了十九年前,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他穿着侍者的衣服,使出吃奶的力气抵挡着黄金圣殿的宫门。
宫门彼端,是罗德尔成千上万愤怒的暴民,要求女王就生出两位恶兆王子一事给出说法。
就在他胳膊都要被大门震脱臼,浑身近乎虚脱之际,一只宽大的手掌拍上了他的肩头。
随后那道身影单手推开宫门,以宽阔如山的背影挡住了暴民,任他们攻讦、谩骂,甚至无视失去神智者的殴打,唯有一袭破旧的战袍在风中鼓荡,看似轻柔,却比最强大的壁垒更加让人安心。
那是他们的王,是王朝昔日不破的屏障。
如果王还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夏玻利利想不到了,因为那位王从不会驻足于世人墨守成规的思维之内,他永远行走在比所有士兵更加遥远、更加危险的最前线,挥动那柄王斧开辟凡人的征途。
但他还记得,如果王还在这里,会希望他怎么做。
“快,以最快速度赶回永恒殿——我要面见女王陛下!”
第361章 来信
“什么?”夏玻利利愕然望向守在永恒主殿门前的亚勒托,“你说女王陛下不在?”
与那些对宫中秘辛知之甚少的外臣不同,身为内务主管,夏玻利利对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女人相当熟悉。
他明白,自己只是女王名义上的近臣,而这位女仆长才是陛下真正——甚至可以说唯一的心腹。
两人权责时有交叉之处,放在往常,亚勒托至少会向夏玻利利解释内情,然而这一次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总之陛下现在不能见你,退下吧。”
夏玻利利有点急了,“可我确实有重要情报禀告陛下!下城区的瘟疫”
“够了!”亚勒托突然喝道。
“别再提什么该死的瘟疫!陛下已经为凡人做得够多了,够多了!明白吗?她已经做不了更多了!”
突如其来的咆哮震得夏玻利利一阵发懵,他愣愣地思量几秒,低呼道:“是东境那一战,那道从永恒殿射向盖利德的光芒陛下受伤了?”
亚勒托猛然收住喷薄的怒火,平凡的面容瞬间恢复到了往日古井无波的状态,淡淡道:“神明的状态非你我凡人可以妄议,退下吧。”
夏玻利利深深望向她身后紧闭的殿门,忧虑的眼神仿佛要洞穿门扉,良久之后,他沉重地呼了口气,默默向亚勒托颔首致意,旋即退向殿外。
他走到台阶边缘时,忽然听到亚勒托在后方轻声道:“子爵大人,陛下并不欠罗德尔人什么,你知道的。”
夏玻利利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道:“是的,我知道。”
脚步声沿着漫长的大理石阶远去,亚勒托素来如幽潭般沉静的眼瞳中难得泛起一抹彷徨,她轻轻一叹,以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其实你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十九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罗德尔人理当为僭越付出的代价。”
夏玻利利回到自己在宫内的住所,这位煊赫一时的宫廷子爵独坐在书房中,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十九年前亚勒托说的是恶兆王子诞生一事。
黄金历30年,王都恶兆之子的降生率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潮,当年罗德尔上半年出生的婴儿中竟有百分之五的恶兆之子,另有百分之十五左右呈现出多多少少的恶兆体征。
时值巨人战争结束之际,女王与战王怀抱着刚刚出生的蒙葛特与蒙格两位王子返回王都,市民们恐慌、愤怒的情绪在目睹两位“玷污之子”后达到了最高潮。
暴民甚至一度冲击黄金圣殿,是战王阻挡了他们三天三夜,直到女王宣布放逐包括王子在内的全部恶兆,暴乱才得以平息。
说来也巧,正是那次放逐之后,罗德尔乃至整个黄金王朝范围内的恶兆降生率开始骤减,直到三年前路西亚殿下迁走全部恶兆之后,再未听说过任何一起恶兆降生的事件。
夏玻利利深知女王为王朝安定作出的牺牲,也认同罗德尔人理应为僭越之举付出代价,但他尚不理解当年那场动乱与今日这场瘟疫之间最核心的联系。
亚勒托的潜台词是说.恶兆降生与癫火瘟疫本质是一回事?上一次事件因陛下放逐恶兆之子而平息.真是因放逐而平息么?
陛下在永恒殿中沉寂的三天三夜,真就只是在挣扎取舍,为了这个艰难无比的决定作着心理斗争?
思及此处,他扭头望了一眼窗外黄金树温柔和煦的金光,忽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不寒而栗。
“大人,有信使刚刚抵达,送来了——”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不要吵我!”夏玻利利喝骂一声,“不管是庄园那边的收租报告还是家族里那帮废物又要求我帮忙,都让他们滚!我现在没空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大人,是路西亚桑克斯殿下的亲笔信。”老管家咬了咬牙,还是选择顶住压力说完。
门内沉寂了三秒,继而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连带着桌椅板凳被衣袍带倒的响动。
夏玻利利一把拽开房门,霍然接过信封,表面果然附有路西亚的专属印章与神力封印。
接触到他手掌的一瞬间,神力封印无声消散,显然是路西亚早早留好的手段,确保信中内容只有夏玻利利能够阅读。
“退下吧,告诉所有佣人不得靠近!”
“是。”
足足一刻钟后,夏玻利利才终于放下那张薄薄的信笺。
信上的内容不多,却让他久久难以平复下来,那位殿下的胸襟与气魄,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震服。
路西亚只交待了三件事,其一,执此信件,夏玻利利可以得到包括弗尔桑克斯在内整个古龙神殿体系的支持与帮助。
其二,他要夏玻利利立刻完成一份王都方面的情报汇总,如果有必要的话,在禀报玛莉卡女王后将情报送往东境。
其三,在此期间王都发生任何动乱,夏玻利利都可与古龙神殿合作应对。
寥寥三件事,对于传统的黄金贵族来说却根本不可想象,这几乎是对他夏玻利利展现出了无条件的信任,并且将古龙王朝在罗德尔的全部力量拿出来配合他行动。
仅仅是因为远隔万里察觉到了王都方面的异常,那位殿下就敢如此不拘一格地行事,将如此宝贵的信任与如此沉重的责任交给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宫廷内臣夏玻利利不由联想到了直到昨天还在为分封半神之事争吵不休的王公贵族们,凝滞许久,终究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立刻拿出信纸,开始写给路西亚的回信,在女王陛下疑似重伤沉寂的当下,他确实有太多事情无力应对,需要寻一位更强有力的存在接手。
如果没有这封来信,他本打算前去拜谒葛德文殿下,可葛德文殿下日前一直忙于与新党在分封大事上拉锯,近几日听说又在着力于查清北境军情,多半无力顾及这场猝然爆发的疫病。
至于拉达冈——虽然夏玻利利名义上是整座永恒殿的内务主管,同时向两位陛下负责,但所有人都清楚他是女王的人。
他心底从来不认可那位“王夫”作为真王的资格,新党近年来在大小朝政上张牙舞爪,背后不正是出于这位“王者”的授意么?
若他真像他表现得那样怜悯世人,何须等到三年前那场战斗祭典之后才知道要释放异族奴隶,又怎会在灾厄降世的当下还一门心思扎在党争漩涡中无法自拔?
好在,现在有了路西亚殿下的支持,他夏玻利利终于能担起很多原本担不起的责任了,一些一刻钟前还在构想中的举措,也终于有机会得以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