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7节

  朱翊钧全然了解李太后的担心,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

  他回到乾清宫内殿寝室之后,既没有读圣贤书,也没有思考晋党之事,而是在思虑着,如何把种植土豆、番薯这件事推行下去。

  朱翊钧连收洋船的税都顾不上,全部的心思都在这土豆、番薯之上。

  他在短暂权衡之后,就决定一定要走下去,而想要摆脱君民同耕的礼教束缚,这件事的关键先生,不是旁人,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掌控内阁,若是他能够坚定的支持自己亲事农桑,君民同耕,那这件事未必不能成行。

  张居正不是个传统的、守旧的、迂腐的、冥顽不明的儒学士,但凡是改革派,都对旧有的制度会产生疑惑,进而想要改良它,施展自己心中的抱负。

  事实上这件事无论如何,朱翊钧都不算吃亏,哪怕是最后不能君民同耕,引起大明上下内外,对土豆、番薯这些作物的重视,朱翊钧这波就是血赚不亏。

  十岁的少年天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心怀天下,想要为这天下做这些事儿,只是没有注意方式方法,毕竟小皇帝还没学过孟子,论语都才认真学了三天而已,不知道其中的轻重厉害。

  大明群臣还是有这种宽容的,没有这种宽容的臣子,自然是不修仁德、没有恭顺之心的臣子,理应启动非刑之正,把此不忠不孝的臣子,送到解刳院内,把心肝脾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全都黑了!

  朱翊钧示意张宏熄灯,早睡早起,长高高。

  张宏是明白陛下的所思所虑。

  张宏离开乾清宫的时候,一直等在宫门一侧,也不点灯,和夜色融为了一体,一直等了很久,一个宫婢才匆匆的跑了过来。

  “都告诉徐爵了?”张宏开口问道。

  “是。”宫婢赶忙回答道。

  张宏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嗯,回吧。”

  徐爵是冯保的人,徐爵拜了冯保为座主干爹,是冯保的心腹中的心腹,而这个宫婢是张宏安排给冯保通风报信的。

  张宏发现自己胜任乾清宫太监绰绰有余,但是还做不了老祖宗,就冯保在外廷怼的葛守礼哑口无言的本事,张宏现在还不具备。

  这是冯保的一个机会,就看冯大珰,有没有恭顺之心了。

  而此时的全楚会馆文昌阁内,张居正点着三盏明灯,在不停的写写画画,他公务极为繁忙,从文渊阁回到了私宅之中,就来到了书房,他在为小皇帝注解新的四书五经,而且还要为皇帝亲自写一本书《帝鉴图说》。

  这本帝鉴图说,是带插画的,就怕小皇帝读起来没耐性,弄点插画吸引小孩子,插画由侍读官马自强负责,而其中的故事,则由张居正亲自编纂。

  张居正,真的期望万历皇帝能成为一代明君,倒春寒的正月天,他没有在暖阁之中,而是在书房,披着厚重的大氅,亲自作画。

  张居正手里的笔,是宫里送来的黛石墨芯的硬笔,就是小皇帝用的铅笔。

  小皇帝的口谕说的对,铅笔甚是好用,尤其是对于大量书写需求的张居正而言,不用沾墨,连续书写,最大的好处不仅仅是节约时间,最重要的是思路不会断。

  张居正是读书人,毛笔字、台阁体写得好,这硬笔字稍微用一用,就写的极为漂亮了,他写完之后,会交给文书抄录,最后送往国子监雕版印刷,再呈送给小皇帝预览。

  “老爷,已经子时了。”游七在一旁颇为郑重的叮嘱着张居正该休息了,游七是张居正的大管家,在大明这叫师爷,家人,叫法各有不同,总而言之,游七是张居正的心腹。

  张居正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和冯保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私底下说过一句话。

  这是犯忌讳的大事,一旦外廷首辅和内廷内相勾连起来,那该惊恐的就是的大明皇帝了。

  大多数情况下,冯保和张居正都是靠眼神交流,全靠默契。

  但是有些事儿一定要私下通气确认,这游七和宫里的太监徐爵是同乡。

  若是真的有天大的事儿,比如太后要下旨废掉高拱首辅之位,需要外廷配合之时,徐爵就会跟游七交流沟通。

  张居正揉搓了下略微有些酸胀的眼眶说道:“写完这一章,八十一条圣哲芳规三十六条述论就写完了,明天上午就能雕刻出来,中午讲筵就能用到了。”

  “宫里来了个信儿,说是皇帝陛下,要亲自种地。”游七面色格外奇怪的说道。

  张居正也是一脸疑惑的看着游七,迷茫的问道:“啊?”

  这小皇帝,着实有些不走寻常路了。

  学武这事儿,是孔子提倡的君子六艺之一,皇帝可练可不练,不怕辛苦,不耽误学业,练就练了。

  这种地,算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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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经过刺王杀驾案清宫之后,这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变的扑朔迷离了,而且千奇百怪。

  主要是冯保在不停的放些假消息出去,没事就搞点皇极殿失火、廊下家有黑眚出没、光禄寺的传菜有毒、宫女有了身孕这种古怪的消息定向传出去,一旦有人上奏,那就能缩小范围,找到这帮大臣在宫里的内应!

  陛下教了他招数,他也在努力的创新,找到新的法子,比如他放假消息,就是在钓鱼。

  冯保是真的怕丢了老祖宗的位置,所以,听到了乾清宫传出消息,皇帝要种地,冯保察觉到了,自己的机会来了。

  把这件差事办好了,他在陛下心里的形象能好上一些,也算是将功赎罪了。

  所以冯保差遣徐爵给游七送了消息,皇帝陛下要种地,具体原因也说的很清楚。

  张居正得帮他稳住大珰的位置,否则他不是宫里的大珰,司礼监掌印太监换个人,那就得重新打交道,张居正在外廷做事,也是处处受限。

  张居正把《帝鉴图说》的最后一章写完,也全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送国子监马自强处,让他连夜雕版,明日我要看到成书,陛下的课业,不能耽误。”张居正将写好的帝鉴图说交给了游七,示意他去办。

  马自强在等,等张居正把最后几个帝王故事送到他那里,就可以成书。

  帝国内外的官吏都在为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服务,即便是深夜子时,依旧如此。

  至于冯保提出的要求,张居正极为郑重的开始权衡。

  他不是在权衡利弊,帮助冯保就是帮助他自己,帮冯保稳住了大珰的位置,有利于推行他的政令。

  对于张居正而言,皇帝种地罢了,多大点事儿?大明太祖高皇帝就在皇宫里穿着草鞋种过地。

  《皇明祖训》记载,朱元璋指着皇宫里的菜地,对太子朱标燕王朱棣等人说: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

  这可是老朱家祖传的手艺,乾清宫那块敬天法祖的牌子还挂着,祖宗之法,堂堂正正。

  皇帝亲自种地引起的风力,和他现在推行的考成法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大明官僚们懒懒散散二百零五年,突然有个首辅要给他们套个笼头,这帮官僚恨不得把他给嚼碎了才肯罢休。

  大明首辅张居正在权衡让皇帝陛下种什么,既然要种,那就得种出点成果来。

  张居正在回忆着和海防同知罗拱辰见面的种种细节。

  罗拱辰的奏疏和提议是极好的,但是这马铃薯、番薯真的能亩产两千多斤吗?罗拱辰是在夸大其词,还是确有其事?

  若是罗拱辰的话不可信,那就给皇帝找个容易种出结果来的农作物。

  要是真的能搞出亩产两千斤,不亩产一千斤的土豆来,那皇帝日后亲政之时,那就稳当的多。

  人亡政息,在大明是一个极其普遍的现象。

  比如明太祖高皇帝把皇位传给了建文君朱允炆,朱允炆把江山给丢了,燕府成为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藩王造反成功的案例。

  比如明成祖五征漠北,六下西洋,传到了宣德年间还下了一次西洋,到了明英宗之后,再也没有下过西洋。

  比如大明少保于谦,在明英宗亲征把整个京营搞得全军覆没,于谦再建京营击退瓦剌,明英宗复辟之后,直接把京营给解散了,救了大明的于谦,是何等下场?斩首示众。

  大明,人亡政息是常态。

  晋党党魁杨博不止一次、反复告诫张居正:作为百官之首,作为首辅,这么改革,绝对不得善终,大明天子天性薄凉,薄情寡恩,这么给老朱家卖命,到时候群起而攻之,老朱家的皇帝顺水推船,必然清算,挖坟掘墓,于谦殷鉴在前。

  于谦的冤死,是求荣得辱,这后来者,看到于谦的下场,是何等的心惊?

  杨博一直在努力拉拢张居正,哪怕是把晋党的位置给了张居正,也比给了张四维那个首鼠两端的东西强。

  张居正希望自己人亡政不熄,至少要保证,大明皇帝亲政之后,有实力可以做到这一点。

  至于君王是否要对他的政策全面清算,那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张居正睁开了眼,罗拱辰是可信的。

  他的分析是基于一个基本原则,看他的腚,坐在哪头。

  罗拱辰是有举人功名的缙绅,什么是缙绅?

  就是中了举人,那是鱼跃龙门,同乡们会竭尽全力的将田亩挂在举人的名下,以逃避朝廷的藁税。

  张居正就中过举,他深切的知道,中了举人之后,是何等的威风。

  那些过去张牙舞爪的人,恨不得跪下来添你的鞋子,所有人的眼神都会变得不同,那种眼神里充斥着敬畏和躲避,走到了哪里都有人见礼,卑躬屈膝。

  罗拱辰是典型的君子、治人者也,是肉食者,倭患四起之时,多少缙绅卷着钱款跑出去避难?老百姓穷的叮当响跑不掉,缙绅们可是兜里揣着银子,哪里都能去的。

  东南闹起了倭患,缙绅就跑去湖广,银子一撒,地亩、佃户、佣奴、产业便都有了。

  罗拱辰没跑,不仅没跑还多次组织军民抗击倭寇,松江府有难,闻讯的罗拱辰立刻启程驰援,松江府为感谢罗拱辰的星夜驰援,建丹凤楼,立牌额‘凤楼远眺’,纪念罗拱辰的功绩。

  张居正对在倭患之中,抗击倭寇的军士、文臣是有好感的,在他看来,谭纶、戚继光、罗拱辰都可以看作是同行之人。

  张居正拿起了铅笔,写下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小皇帝批注的那句,同志、同行、方同乐。

  第二句则是上知不移。

  杨博给的条件太丰厚了,而执意推行政令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当天下群臣对他清算的时候,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人亡政不熄的先例也是有的,商鞅变法,得罪了那么多的人,商鞅本人尸体被车裂全家被族诛,但是,秦惠文王保留了商鞅的变法。

  上知不移,这句是他对自己说的话,五马分尸…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政令需要保留下来。

  次日的清晨,小皇帝又开始了每日诡异日常,他在上面读书,下面在吵架。

  吵的还是谭纶致仕的事儿。

  吏科给事中之前弹劾了谭纶,谭纶今天补了一道致仕的奏疏,吏部尚书杨博说谭纶确实尸位素餐,给谭纶列举了三十四项罪名!

  朱翊钧都直呼好家伙,兵部尚书谭纶这么脏?三十四项罪名,吏部也真的敢说!

  小皇帝听了一阵,才听明白,这三十四项罪名,其实都是一件事累计出来的。

  谭纶一直卡着王崇古上奏提举的将才名单,迟迟不肯核准。

  王崇古从宣大总督调往京师督理军营,拿了一张名单要从宣大边军选拔一批将才入京营,流程走到了兵部,卡住了。

  谭纶硬是压了这份奏疏长达六个月的时间。

  冯保看着王崇古,面色阴鸷的说道:“王少保,景泰年间于少保也是少保,人家于少保重建京营击退了瓦剌人之后,第一时间去巡检边方,一切任事,都给皇帝专管,景泰皇爷爷甚至亲自伐竹取沥,给于少保治疗痰疾,可谓是君圣臣贤的典范。”

  于谦是以“意欲为”的罪名,被复辟之后的明英宗朱祁镇给斩首示众,意欲为,就是于谦意欲立襄王子为太子,这话说的,明英宗的儿子,继位的明宪宗朱见深都不信。

  得亏是明宪宗朱见深给景泰皇帝恢复了皇帝号,给于谦平反,今天,冯保才能堂而皇之的引这史事。

  冯保将一份奏疏扔到了桌上,顶着纱布半抬着头,看着王崇古嘴角抽动了下,眉毛一挑,鼻孔出气,嗤笑一声说道:“今天轮到了王少保做少保,也是督理军营,啧啧,王少保,这是恨不得把家里的狗,都拉到京营里来上吃一份皇粮啊!”

  冯保这话真的是很难听,他的职责就是骂大臣,怎么难听怎么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大明朝还轮不到你这等阉贼如此猖狂!”王崇古拍桌而起,看着冯保,面色剧变,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打算,《气人经》一共十重,冯保最少修炼到了十二重的境界来。

  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打不过冯保,王崇古绝对能打得过。

  冯保听闻也不恼怒,看着王崇古颇为坦然的说道:“《论语·述而》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这话的意思向来诸位经学进士出身,比咱家这个阉贼更懂,君子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心,小人呢,斤斤计较,为了一点利益得势,就惊惧不宁,不能心安。”

  “咱家的确是个宦官,但是咱家坐在这里,上对得起陛下、太后,下无愧于心,坦坦荡荡。”

  “咱家多听闻,这小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打瞎子骂哑巴,打了瞎子,瞎子看不到,骂了哑巴,哑巴还不了嘴,您这张口闭口,就是阉贼,咱们到底谁才是小人?”

  “你王崇古是长着铃铛呢,让咱家看,还不如摘了好!咱家在敬事房当过差,刀法精湛。”

  冯保引用圣人言,骂王崇古是打瞎子骂哑巴攻击他人缺陷、长着铃铛的小人,而他站在大明的角度去,无愧于心,是铃铛长在心里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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