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10节

  “陛下若是说臣放的,那就是臣放的火吧。”

  高拱对自己来到京师,其实很悲观,在他的设想里,哪怕不是他干的,那也只能是他干的,东北在打仗,京营不在老家,息事宁人是普遍的做法,连成祖文皇帝当年都只能息事宁人。

  刚乔迁新居,漏刻博士就说,会烧起来,结果四月果然烧了起来,三大殿都被烧没了。

  文皇帝也只能息事宁人,那可是文皇帝啊,靖难打出来的皇位,也只能这么忍了。

  高拱以为自己就是入京来当那个替罪羔羊的,为自己申辩了两句,打算直接认罪伏法了,皇帝说有罪,那就有罪吧,自己也病了,而且快病死了,算是为了大明发挥了最后点光热。

  高拱当国频繁对贪官污吏下手,对于贪蠹他不能容忍,他自己就是姑息晋党之人,所以,他破不了姑息。

  不是人人都是张居正,对自己老师徐阶,都能各种下那般毒手,还田干干净净,连个船证都不给一张。

  “新郑公起来说话,给朕讲讲岳飞冤死的故事吧。”朱翊钧也不着急,摆了摆手对高拱说道。

  高拱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周,这地基极高,都能看到玄武门了,大明皇宫空荡荡。

  矛盾激烈碰撞的火花,连皇宫都烧成了这样。

  高拱认真的回想了一番,开口说道:“岳飞冤死之事啊,当时的大奸臣秦桧,给岳飞定了个小小的罪名,阴结虏人,通敌逆主、指斥乘舆。”

  “啊,阴结虏人,岳飞阴结虏人。”朱翊钧叹为观止的说道。

  高拱接着说道:“这个罪名显然是不被认可的,蓟王韩世忠就跑过去问秦桧,岳飞到底有没有罪,是什么罪?秦桧说:莫须有。”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莫须有?这三个字怎么解呢?不需要有吗?”

  高拱摇头说道:“韩世忠和陛下一样的疑惑,问秦桧,这莫须有是什么意思?秦桧说,莫须有。”

  “这第一次回答,秦桧的意思是,不需要有,要岳飞死,岳飞就必须死。”

  “蓟王韩世忠再问,到底有没有罪?秦桧说:莫须,有。”

  “这第二次回答秦桧有些忐忑了,意思是不急,会有的。”

  “蓟王韩世忠又问:到底有没有罪?秦桧说:莫,须有。”

  “秦桧也被问的有些恼火了,反问了一句,难道没有吗?!”

  “蓟王韩世忠追问:到底,有没有罪!秦桧说:莫须有!就是说不是我秦桧要杀他,是宋高宗要杀岳飞,所以不需要有。”

  “后来,岳少保死于莫须有了,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翊钧听闻后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先生讲一讲于谦冤死之事吧。”

  高拱沉默下,思虑再三,觉得没什么不能讲的,他俯首说道:“徐有贞给于谦定了个罪名,叫意欲为,就是还没有做,但是于少保想做想要立襄王的儿子做皇帝,所以于谦该死。”

  “后来,于谦就死在了意欲为这三个字上。”

  “到了宪宗成化二年,宪宗皇帝就昭告天下说于谦无罪,赦免了于谦的儿子于冕,因为宪宗知道,景泰八年正月,景泰帝病重的时候,于少保和商辂、王文等人,要立的是宪宗皇帝为太子,而不是襄王的儿子。”

  “当时于少保、商辂和王文上《复储疏》,就是重新恢复宪宗皇帝为太子。”

  “后来,宪宗皇帝不仅为于少保平反,还为景泰帝恢复了皇帝号。”

  高拱说的,都是明堡宗,不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儿子明宪宗朱见深,在修国史实录的时候,收录的事儿。徐有贞说于谦要立襄王的儿子为太子,结果明宪宗这位事主却说,当时于少保要立自己为太子的。

  景泰皇帝的长子朱见济死后,再无子嗣,没有儿子,就没国本,就没有继承人,人心思动。

  “那新郑公以为,朕是以莫须有还是以意欲为,杀了新郑公呢?”朱翊钧看着高拱问道。

  “额…”高拱没想到还能挑一个罪名出来,宣布自己斩立决,他实在是有点没绷住,露出了个笑容说道:“陛下这话说的,臣既没有岳少保之勇武,也无于少保之伟功,臣哪里有资格用这种罪名,臣想想,就以威震主上为宜。”

  高拱知道自己快死了,两三年而已,早死晚死,不如死的略微有些价值。

  朝臣们都懵圈了,本来以为无皇极殿上朝已经是皇帝整出来的最大的活儿,结果在所有人面前,和高拱商量着,要冤杀你,你自己挑一个罪名出来,高拱挑来挑去,选了个有的罪名,威震主上。

  朱翊钧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无能为啊,新郑公不能做到的事儿,朕怎么能明目张胆的冤杀呢?朕掌生杀予夺之权,宋高宗杀岳飞,中原再无妄,英宗杀于谦,解散京营,胡虏逞凶。”

  “新郑公就暂且在京师住下,容朕好好调查,这案子呀,人死了,也能让他活过来调查一番。”

  高拱有些愣,他一直以为皇帝把他抓到京师来,就是借他人头一用,这种事历史上都不稀奇,比如曹操杀掌粮官曰:特当借君死以厌众,不然事不解。

  曹操去讨伐贼寇,粮草不足就用了小斛盛粮,结果军兵不满意,曹操就借尔人头一用了。

  他还以为皇帝是要借他的脑袋一用,但是看这个情况,似乎是打算拿他打个窝出来,高拱完全明白了,皇帝根本不打算善了,要血流成河。

  高拱看着小皇帝,再看着张居正,沉思了许久,在思考皇帝凭什么这么干!

  文皇帝被点了家宅,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文皇帝知道不能查,万一查出点什么来怎么办?再打一次大明南北战争靖难之役?世宗皇帝知道不能查,因为当时东南倭患、西北虏寇,真的查出点什么来,仗还要不要打?

  但是小皇帝不用忍气吞声,因为小皇帝年纪小,而且还有明摄宗张居正罩着呢!哪怕是搞得天下沸反盈天,小皇帝下个罪己诏,说自己德凉幼冲,认个错;或者把张居正推出去说,都是张居正当国干的坏事!

  小皇帝干脆既不认错也不把张居正推出去,又能如何?天下权豪们,缙绅们,官吏们,能!如!何!

  大明军眼下屡战屡胜,青龙堡看似败了,但又赢了,戚继光不仅在塞外打了大捷,还占着不走了!

  “臣遵旨。”高拱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

  朱翊钧摆了摆手,他不会重新启用高拱,就是用高拱做饵,把那些个已经狗急跳墙的家伙,找出来,然后在通惠河边,排成一排,全都吊起来。

  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他们的新政都反对一味崇古、法三代之上的的贱儒,不度世势之人。

  历史经验当然值得借鉴,但不能直接生搬硬套,否则必然招致灾殃。

  高拱就是进京来,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现在摆在小人面前的就一条,杀死高拱,只要杀死高拱,那皇宫被点了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案犯都畏罪自杀了,就不用调查了,而皇帝要在这个斗争中,保住高拱,把魑魅魍魉给找出来。

  朱翊钧看向了张四维,嘴角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

  十月之前,张四维杀不了高拱,或者无法整顿西北力量扯旗造反,朱翊钧就要夷他三族了。

  十月,大明京营就要班师回京了,或者更早。

  张四维面色如常,但是心里早已经翻江倒海,事情的发展不该是这样的,按照过往的经验,文皇帝面对这一招都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皇帝他怎么敢,敢查下去!所有的线索证据已经指向了高拱,直接坐罪,减少朝廷动荡,稳定为主才对!

  皇帝你这么小,朝廷党争倾轧起来,皇帝你真的接得住吗?

  可是张居正个高,他顶着。

  礼部尚书马自强、鸿胪寺卿陈学会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等有本启奏,三娘子请旨入京朝贡,恳请陛下恩准其恭顺之意。”

  三娘子,俺答汗攻伐瓦剌人的时候抢的美人,这个美人是俺答汗封王的马甲和理由,都是因为三娘子这个美人,让俺答汗做了草原上的叛徒。

  结果这个马甲穿久了,俺答汗真的被僭越了,现在俺答汗的帐下,都听三娘子的,而不是俺答汗的。

  现在三娘子要入京朝贡。

  三娘子能把俺答汗给架空了,自然有她的本事,她进京来是早就和京师沟通过的事儿。

  西北族党最大的本事不就是依寇自重吗?现在寇直接跟京堂联系了。

  往往这个时候,反对声音最大的就是族党,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问道:“大司寇以为呢?”

  “臣以为善,此乃国朝盛世。”王崇古站了出来,没有反对,他挨过打,知道疼。

  吴兑谎报军情,最后被葛守礼搭救,所以吴兑觉得张居正,名不副实徒有虚名。

  张四维其实没有直接跟张居正过过招,张居正当国,张四维已经被弹劾致仕了。

  只有王崇古真的挨过打,那是真的真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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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馁弱则懦,此诚君王之戒

  朱翊钧为何不肯冤杀高拱,来让自己体面,也让天下体面,和稀泥,糊里糊涂的糊弄过去?大家都有体面。

  其实晋党已经完全放弃了高拱,高拱这个人胆子大、做事执拗,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不是朱翊钧要杀高拱,而是晋党,确切的说是晋党中的族党要杀高拱。

  高拱也同意了,自己还给自己找了个威震主上的罪名,他的确要取消司礼监。

  所以杀高拱的确是妥协的一个最佳选择。

  可是朱翊钧不肯冤杀。

  宋高宗赵构冤杀岳飞的危害,远比宋高宗想象的要大得多,在南宋的一百多年时间里,金国和蒙古一共多了七个江淮出身的汉世侯,站在正朔的立场上,这些江淮出身的世侯,投靠蒙金,是不是背叛了祖宗?

  毫无疑问的是。

  可是投奔你南宋,你皇帝冤杀,屠刀就在脖子上架着,只能离开了,南宋初年封王的吴磷的孙子吴曦直接叛了南宋。

  冤杀,人心会散。

  宋高宗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为岳飞平反,因为他知道,不平反,这南宋江山是决计保不住了,别他还活着,南宋就亡了。

  而于谦的平反,明堡宗一死,立刻马上被平反了,而且是宪宗这个事主,亲自下的诏书,说于谦立的是自己,而不是襄王之子,完全是诬陷的罪名,堡宗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于谦有冤屈。

  求荣得辱,伤害的是国朝的凝聚力,国朝的凝聚力是一种虚无缥缈却真实存在的、而且弥足珍贵的东西。自于谦之后,大明臣子开始人人擅长自保了,而且天下陷入了躁动不安之中。

  张四维想不明白,为何张居正要振奋朝纲。

  于谦那等下场,夏言那等下场,朱纨那等下场,胡宗宪那等下场!

  的确,张居正活着的时候,是无敌的,这一点所有人都承认,他是厉害。但是死了之后呢?

  在明知道死后,极大的概率和历史上的变法者一样,受尽屈辱,为何要做呢?

  朱翊钧不肯冤杀高拱,就是为了大明这最后一股心力。

  这口气,他作为皇帝,有义务有责任要撑住这口气。

  王崇古是个小人,他怕是他挨打了,张四维不怕,是他没挨打。

  时至今日,张四维从未和张居正正面冲突过,所以,他才如此胆大妄为,包括吴兑、方逢时等,挨打这种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小皇帝挨了骆思恭的打,小皇帝会四处说,骆思恭打的多疼吗?显然也是不会的。

  骆思恭,名字就是让他多思考恭顺,骆思恭思考的恭顺就是,听皇帝的话。

  张四维一看王崇古直接答应三娘子入朝,自己立刻跳了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且远方外使乃是蛮夷也,从来未睹朝廷之礼庄严,若不先示以仪节,使之演习一二,恐一旦觐见,震怖于陛下天威,仓皇失措,有失体统,又非所以昭德意、光盛举也。伏乞钦定行礼日期,细细演练为宜。”

  “尤其是现在,三大殿被焚毁了,更加不宜接见了。”

  难道搁地基上接见三娘子?天朝威严何在?体面何在?

  三娘子震怖陛下天威,被吓到了岂不是不好?远人丢脸,朝廷脸上也无光,所以慢慢来,细细演练,至于什么时候演练好,就有了说法。

  拖字诀,屡试不爽。

  到时候在礼部好好苛责一番,最好三娘子受不了朝廷的繁文缛节,一怒回到了草原,这件事就算是结束了。

  张四维的想法是非常合理的,因为礼法是国之纲纪,违背礼法,那就有损朝廷威严。

  所以张四维不是因为恼羞成怒,不是因为自己做买卖没赚到钱孤注一掷了,他就是为了阻止三娘子进京来,三娘子和吴兑在宣府的醉饱讴歌,婆娑忘返,这种牢不可破的如同父女的政治联盟,正在逐渐瓦解。

  吴兑又是送衣服,又是送冠带,每次三娘子到宣府,她都能从吴兑的私宅里随意的拿东西,三娘子动不动就跳个舞,软到了吴兑的膝下。

  多么多么和美的一幕。

  可是三娘子突然说要进京面圣来,那就是打算抛弃西北晋党,跟朝廷直接勾勾搭搭了。

  那还得了?

  张四维想要一鱼三吃,杀了这个无道昏君、要么杀了高拱、要么借着皇极殿焚毁无法接见外使,阻拦三娘子入京。

  相比较朝廷的威罚,张四维更担心三娘子的背刺,因为一旦失去了北虏的威胁,朝廷就可以任意处置西北族党了。

  那些上下官僚、那些侵占土地的权豪、那些边将全都要利益受损。

  三娘子入京这件事很是突然,但却在王崇古的意料之中,眼下俺答汗帐下最大宗的贸易,已经转移成为了羊毛生意,相比较其他贸易的利益,羊毛生意正在逐渐成为第一大宗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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