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18节

  大宁卫有没有,他才不管,只要桃吐山的白土能顺利抵京就行。

  “臣还有点用,谢过陛下不杀之恩。”王崇古再俯首归班,他不这么认为是自己挣来的功劳换到了皇帝的宽宥,他还是坚定的认为,大明只有王法。

  陛下只是需要一个办事的人,而他王崇古恰好能做事而已。

  他这个逻辑如此的合理,谋大逆火烧皇宫这种事,王崇古作为张四维的亲舅舅,按照国法,他就是不全家死翘翘,最少也要落个罢免甚至是流放。

  可王崇古就掉了一缕头发。

  这不恰好佐证了,大明只有王法,没有律法吗?可朱翊钧是论功赦免了王崇古,符合大明的既有律法。

  朱翊钧发现,其实王崇古跟张四维很像,死里逃生的王崇古,还是不信具体事情具体分析,还是不信律法,甚至更加坚信了这一事实。

  皇帝已经反复解释过很多次,这是基本规则,但王崇古就觉得自己能做事才活着。

  朱翊钧也只能说,王崇古思考问题的方式,还处于矛盾之中,求同存异吧。

  既然觉得是因为能办事才活下来,那就好好办事就是。

  张四维跪在地上,看着这一幕,满脸的不可思议,他一直觉得王崇古蠢,结果王崇古就这么轻易过关了?

  就这么过关了?

  所以走到最后,就只有他一人是小丑吗?

  张四维呆滞的看着王崇古跪在地上,颤抖的说道:“陛下饶命啊,陛下,臣一时糊涂,就是鬼迷心窍,陛下饶臣一命,臣日后定当尽心办事。”

  张四维不停的磕头认罪,这次大火烧宫,张四维有多个战略误判,这些误判,全都是因为他不度世势造成的。

  第一个误判就是他认为烧了皇宫也没事,因为大明两百年,光是把三大殿和乾清宫烧掉的大火,就有四次,永乐十九年和二十年,刚刚乔迁新居的成祖文皇帝,两把火把三大殿和乾清宫和坤宁宫烧干净了,就是靖难打出皇位的文皇帝,又能如何呢?嘉靖三十六年大火,中轴线被烧光了,嘉靖皇帝只能斋戒五日,祈福免灾。

  但是小皇帝不仅要追究,还要彻查,小皇帝他凭什么!谁给小皇帝的底气!

  第二个误判,是他认为皇帝就是确切的知道了是有人纵火,像模像样的追查,在张居正的调和下,也会杀掉高拱息事宁人,高拱,毫无疑问是一个各方各面都非常合适的替罪羊,威震主上,皇帝不喜欢、元辅的政敌、晋党的棋子,在张四维看来,皇帝会直接下手,大家都体面。

  政治这个游戏,哪有直接掀桌子,撕破脸的。

  但是小皇帝在极度讨厌高拱的情况下,居然肯定了部分高拱杀贪腐之风的政绩,以莫须有和意欲为的历史殷鉴,不肯冤杀。

  张居正居然没有出面平事,没让陛下息事宁人!

  张四维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是否有错,从未自我审视,是他先点了皇宫,是张四维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掀了桌子,不让大家吃饭的。

  第三个误判,就是他判断错了两个人,他认为自己和王崇古是绑到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认为张居正的死敌是高拱,只要高拱入京,王崇古因为自己也是九族的一员,会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把驿站里的高拱杀死,高拱一死也算是有个交待,皇帝满意不满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居正满意了就行。

  第四个误判,则是时间,大明京营十月份回京,已经是一个共识,但是大宁卫的防务布置速度因为青龙堡胜利,让戚继光更早的回到了京师,在张四维反应过来的时候,戚继光的京营已经回到了北土城驻防。

  这四个误判是极其致命的,王崇古以身免,就成了这个案子最可怕的一个问题。

  哪怕是日后论起来,要给张四维翻案,那就必须要解释这个问题,高拱和王崇古为什么活着,而张四维死了。

  朱翊钧缓缓的站了起来,端着手平静的说道:“饶你一命?谁来饶朕一命?”

  “刺王杀驾案谁做的?你清楚,朕清楚,天下臣工人人清楚,但是清楚又如何呢?你就仗着背后有个族党撑腰为所欲为,你这是第一次吗?你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刺王杀驾案,第二次是大明军在前线征战,你要跟刘台联合焚毁粮草。”

  “第三次,你直接点了大明的皇宫,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打算怎么做呢?”

  “买通庖厨下毒?买通抬柴夫放火?买通佣奴放毒蛇?还是干脆上朝的时候,在鞋子里藏把刀,冲到朕的面前来?”

  “张四维,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刺王杀驾案后,先生说不能查了,再查下去,真的查出什么来,怎么办?”

  “朕同意了,朕那时候就在想,先生这么厉害一个人,先生到底在怕什么,后来朕想明白了,先生是怕大明散了架,大明元气散了。”

  “去年先生把高拱抓回京来,准备兴师问罪,觉得可以做了,但是朕不答应,朕和先生争论了很久,最后先生只能保留意见。”

  “今年,你把皇宫给点了。”

  草蛇灰线,一切都是因果,朱翊钧从来不怪张居正,因为张居正去年把高拱抓到京师,就判断穷途末路的奸佞,会狗急跳墙,会不顾一切的发疯,可是求荣得辱更是大明宿弊,朱翊钧选来选去,还是觉得时机不对,要把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要让土蛮汗对俺答汗形成牵扯,然后再对西北进行清理。

  “去年听先生的话,开始肃清流毒,是一碗夹生饭,现在朕在皇极殿肃清流毒,其实也是一碗夹生饭。夹生饭,朕也得吃下去。”朱翊钧的语气仍然很平静。

  “你明白吗?你不明白,你这样的人,完全活在自己认知中的人,除了对自己宽容、对他人严苛、总是无端臆想天下之人和你一样的稀烂、撒泼打滚、无理取闹之外,你能做成什么事?又能说出什么样的道理来呢?”

  “你们这种人的存在啊,唯一的意义就是在别人面前,展示你们自私、丑陋又狰狞的面目,唯一的贡献,就是让朕知道,人和人的差距有一条巨大的鸿沟,让朕对物种的多样性,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罢了。”

  朱翊钧骂人,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水平,而且完全都是践履之实,张四维那套只知道索取,不知道付出,完全的自私自利,只知道拔一毛而为天下,不为也,却完全不讲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

  这套道理是行不通的。

  人是群居的动物,确切的说,人类因为分工不同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群,更大的群相对于更小的群就是公,只索取不付出,不做任何交换,即便是抽象出的社会模型,也是无法运行的。

  张四维也是做不成任何事儿的,他回京之后,要刊刻《永乐大典》,朱翊钧准了,这都两年了,张四维刊刻了多少?张四维和万士和一起注解大明国史,朱翊钧都看完了,张四维校对注解了几句?

  张四维出身商人世家,却连个毛呢官厂都搞不定,连三娘子都知道大明商贾搞毛呢官厂,因为种种践履之实的问题,被朝廷以极低的价格收购,扩充了产能。

  “缇帅,皇极殿审案吧。”朱翊钧骂完了人才坐定对着赵梦祐说道。

  “臣遵旨。”赵梦祐俯首领命,才转过身来,大声的喊道:“带人证、物证、书证!”

  历历有据,铁证如山,赵梦祐可不会办什么无头公案,陛下给了他这么久的时间,他还是把案子给查清楚了。

  事情并不复杂,阴谋的事儿知道的人太多了,就会发生泄密,进而造成阴谋的失败,所以张四维收买宫里宦官的种种,其实非常容易查清楚。

  赵梦祐这两个月,带着缇骑们,把事情的经过查的很清楚,张四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跟谁交待,又是如何买通宫里的人,如何纵火,通过一件件证据,罗列的极为周详。

  而吴兑、方逢时和张四维的往来书信,也被缇骑们给收获到了,这是关键证据,哪怕是张四维不交代,缇骑们也能抓得住吴兑和方逢时的证据,张四维的交待,不是戴罪立功。

  王崇古的儿子王谦,在某个时间收买了张四维身边的书童,获得了这些信件,王谦一直觉得做坏事,这等机密的书信,不应该阅后即焚,难道作为证据,等着皇帝砍脑袋不成?

  但是王谦还真的得到了这些证据。

  因为张四维也要拿这些书信,拿捏吴兑和方逢时,张四维不断的强调他们是小人结党,小人结党就要这种把柄,这些书信是维系他们之间的纽带,也是让彼此投鼠忌器的基石,现在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王谦依旧稳定发挥,相继买通了多人,在钉死张四维这件事上,出了一把力。

  张四维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眼神涣散,他败了,一败涂地,再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他寄予厚望的舅舅,根本不肯搭救,还写好了驾贴,落井下石,把黄纸案,变成了经过了大明刑部认可的驾贴案。

  都察院总宪晋党党魁葛守礼、大理寺卿陆光祖在驾贴上书押,这个案子,变成了铁案。

  这件案子,从最后的结果上来看,甚至可以看做是葛守礼和王崇古对晋党内部进行了自我纠正和肃清,毕竟签字画押抓人的是王崇古、提供关键证据的是王谦、做出最后决定的更是晋党党魁葛守礼。

  “迁安伯刚从大宁卫凯旋就再次奔波,实在是辛苦,朕于心不忍,让缇骑去拿人吧,朕倒是要看看,朝廷和张四维,西北的军兵官吏百姓,到底要选谁。”朱翊钧笑着说道。

  造反是把九族的脑袋栓到裤腰带上,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张四维已经被拿了。朱翊钧到底要看看,西北到底会不会反。

  “臣不累,陛下,还是臣去一趟安心。”戚继光罕见的当着众人的面,忤逆了圣意,他要去,他要去西北拿人,京营就是陛下靖安天下的利刃,有人意图伤害陛下的时候,这把利刃必须出鞘,展露锋芒!

  一万人怎么了!戚继光一万人在大宁卫,照样打的北虏六万骑抬不起头。

  “朕就是体恤将士们的辛苦。”朱翊钧还是觉得京营太累了,万历二年前往了辽阳协防,万历三年打大宁卫,在外面和土蛮汗打了快一年的时间,刚回京,连脚都没歇一歇,就又要去西北,这腿都要跑断了!

  “歇了快九个月了。”戚继光知道陛下说的是真心话,他说的也是真心话,打下大宁卫后,后面的仗基本就是草原踏青的武装巡游,累是真的不累。

  “陛下,臣请同往。”俞大猷出列俯首说道。

  “既然都想去看看,就去看看吧。”朱翊钧最终答应了下来,王崇古在西北的影响力正在逐渐的下降,处置张四维、吴兑和方逢时等一众同党,确实需要亮剑。

  在戚继光和俞大猷带着京营向着宣府而去的时候,张居正和葛守礼再次为高拱送行,案子结束了,高拱在残酷的斗争中活了下来,而他现在又要离开了。

  “陛下动心起念要新郑公做吏部尚书,就张翰离朝之前,但是我不同意,陛下觉得恐伤师生之谊便再也没提过。”张居正在驿站送别高拱的时候,说了一个去年的往事。

  “张居正你你真的是坏事做尽!坏事做尽!”高拱愤怒了。

  但是他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张居正为何要这样说,其实还是把骂名往自己身上揽,这次追查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等人,一定一定会招惹大量的非议,就比如说,铁证是诬陷,陛下杀张四维是厌恶,王崇古是投献皇帝,甚至连亲外甥都给卖了。

  这件案子在文人墨客的渲染之下,最后会变成一桩冤假错案,成为“止投献”的一个注脚,铁铉是这样的注脚、方孝孺是这样的注脚、解缙也是这样的注脚。

  止投献,就是掀起风力舆论,以但凡是为皇帝办事都打入‘投献幸进’一列为要务,来实现其根本目的:朝廷内外,大明上下,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

  既然有人要挨骂,张居正就把这些罪名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便是,日后陛下亲政,是仁善之君,只是被奸臣蒙蔽而已。

  “事情有没有都另说,差点被你给骗了!”高拱太了解张居正,也有点了解皇帝了,陛下是个很成熟的政治人物,他判断皇帝不会说,这是政治表态,他高拱就是烂在新郑,以小皇帝的做派也不会把他启用。

  朱翊钧虽然真的动过这个念头,但是他真的没说过,启用高拱的影响太大了,还要不要张居正继续当国?这是没有任何缓冲余地的选择。

  游七匆匆的跑了过来,大声的说道:“陛下,陛下下旨礼部,让礼部把张四维和吴兑、方逢时的所有往来书信,完全公之于众,刊刻登在邸报上!”

  “张居正你教的好徒弟啊!这小皇帝杀了人还不算,还要把人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高拱一听就反应了过来。

  小皇帝并不满足于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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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陛下,要不看看创造发明?

  高拱对张居正真的是有些无可奈何,挥了挥手,再次向着老家而去,这一次,怕是真的难以再见了。

  高拱在京的日子,主要是疗养,大明的两个大医官对高拱的病情进行了诊断,最后开出了长期调养的养生方案。

  而同一时间,朱翊钧公开了张四维和吴兑、方逢时等人的来往书信,这些书信的内容,令人瞠目结舌。

  阴结虏人、贩卖火药、铁器、甲胄、火器等等罪证,都被摆在了明面上,万历元年的刺王杀驾案在这些书信中,也得到了侧面的印证。

  公开也就罢了,小皇帝把这些书信,全都做成琥珀,并且宣布了公开展览。

  做琥珀对于大明工匠们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难题,将松香熬煮,制作模具,而后缓缓倒入其中,所有的琥珀都是精选松香,毫无杂质,每一块都均匀没有气泡,透明度极佳。

  到这里仍然没有结束,一块块刻有这些书信的碑文,全部堆放在了兵仗局内,等待着皇帝一声令下,就送往张四维蒲州张氏的老家,放进了宗祠之中!

  张居正对此表示不负责任,这不是他教的!说破天去,这法子,他真的没教过!

  朱翊钧在等,等待朝臣们营救张四维等人及其党羽,一旦有人胡言乱语,朱翊钧就会选择超级加倍,再给张四维的历史耻辱柱上钉一些钉子,加点唾沫星子。

  倍之,那就超级加倍!

  他没有等到要给张四维求情的奏疏,倒是等到了一大堆要求严惩王崇古、高拱、剥夺杨博谥号,甚至是对杨博进行开馆鞭尸的奏疏。

  如果只是严惩王崇古,朱翊钧还不意外,因为这些书信的原件上,有很多王崇古也和西北俺答汗勾勾搭搭的内容,朝臣们弹劾王崇古弛防徇敌,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有很多次。

  但是连高拱也要杀,甚至连死去的杨博也要剥去谥号,引起了朱翊钧的警惕。

  小皇帝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倍之的实际应用,要救张四维的基本逻辑,就是把更多的人拖下水,将这件事扩大化,蔓延到整个官场,让所有人都忐忑不安,最后让皇帝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朱翊钧极为庆幸,自己在皇极(殿)割掉了王崇古一缕头发,让这件事不能掀起狂风骤浪来,皇帝用皇权给王崇古宽宥了,关于是否追究王崇古朝堂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而这种风力舆论开还没完全刮起来,就被张居正给分化了,分化的手段就是考成法,张居正忽然要求天下百官开始清丈,厘清天下田亩数量,而且规定了具体垦荒的标准,让天下百官陷入忙碌状态。

  清丈,只是简简单单的拿着丈量步车厘清田亩的话,那就简单了,但这就是奔着天下权豪们的命门去的,这涉及到了分配的大事,而且还是限期三年完成鱼鳞册,谁还顾得上张四维是不是冤枉的?

  能者上,庸者下的基本规则已经形成,姑息之弊正在被慢慢破除。

  反腐小能手海瑞,开始发力。

  他专门找那个不长眼,要求杀高拱的官吏下手,一找一个准儿。

  高拱都是个政治性死亡的人物,这显然是在用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倍之手段,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这是皇极(殿)审问的案件,那一缕头发就是处置的界限,非要喋喋不休,真的是为了国家大利害、除去朝廷大奸邪,逆耳之规,速取罪戾?

  经过海瑞鉴定,都是在收钱办事,不是骨鲠正气之臣,需要被弹劾!

  这股最关键的风力舆论,在张居正和海瑞的联合绞杀之下,终于没有形成伏阙。

  但是朝臣们又伏阙了!

  这次还是马自强率领,到午门伏阙的目的是:请求皇帝不要再在地基上召开大明大朝会了,也不要再在地基上接见外藩使臣了,他马自强刚刚领礼部尚书,就出了这天大的事儿,他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了。

  张四维已经被抓进了天牢里,不日问斩,陛下,看在朝臣们都还算得力的份上,能不能给朝廷留点面子?

  哪怕一丁点的体面呢?

  马自强这是第二次带着朝官伏阙了,上一次皇帝要用丢脸的方式来进一步激化矛盾,马自强可以理解,现在张四维和他的同党已经被处置了,陛下就给大家留点面子吧!

  马自强觉得若是陛下还不肯给面子,他这个礼部尚书也不能干了,致仕可能是他最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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