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54节

  谭纶满是忧愁的说道:“说起边军为何不能战,必然要从王骥正统二年,奉密诏杀都指挥安敬开始。”

  “自此之后,兴文匽武大势已成,文官对武官掌生杀予夺大权,这个时候,大宁卫和河套边军,就陷入了一个怪圈,每战决计不能报过多的战损。”

  “若是报的战损军兵太多,那朝廷必然追究,所有人军将,都被打上一个作战不力,武官无能的标签。”

  “所以战损,就是能少报就少报,但是折损的把总、参将、副总兵、总兵得如数上报,因为瞒不住,毕竟是军将阵亡,嘉靖年间战报已经诡异无比了,宣大辽东的总兵副总兵相继战亡,却没有军兵阵亡数字。”

  “这非常奇怪。”

  “那军兵毕竟阵亡,如何做账?分摊到平日疾亡、逃所、训练、逃所和事故之中。”

  朱翊钧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法,眉头紧皱的说道:“那岂不是阵亡军士,就没有抚恤了?”

  谭纶吐了口浊气说道:“陛下英明。”

  “阵亡军士没了抚恤,这样一来军兵无战守之心,连马革裹尸、忠勇二字都得不到了,打起仗来,自然而然的就是士气低下,时日日久,天顺元年京营解散,大明在河套和大宁卫屡战屡败,最终丢掉了河套和大宁卫。”

  上阵杀敌,结果成为了分期死人,自己为大明战守死在了战场上,抚恤得不到,连自己本人也是个分期死人,隔一段时间被报闻逃所,成为逃兵。

  在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之下,军将们如果不想被文官斩杀,就不得不粉饰太平,就只能把军兵当成消耗品,每期折旧摊销账目。

  谭纶一直在谈恢复大宁卫和河套,对当年的事儿反复研究,对大明边军战斗力的急速下降,研究的非常透彻,兴文匽武的大势下,不仅仅是银子和粮食,还有荣辱,全都被遮掩了。

  这也是谭纶为了报功之典反复奔走的原因,忠勇祠要建,世袭武官要给,哪怕是不给俸禄,给点荣誉也好过于什么都不给。

  “嗯,原来如此。”朱翊钧叹了口气,怪不得从戚继光到李成梁,都要请命立忠勇祠,录名记录军兵功绩。

  一个八角亭、一个忠勇碑,刻上名字和事情,忠勇祠甚至没有官祭,但也是武官们衡量朝廷风力的重要参考,朝廷还肯立这样的碑文,那就是振武,连这样的碑文都不肯立了,那朝中就是匽武了。

  一种奇怪的量化标准,但格外的合理。

  “最近辽东巡按侯于赵和大宁参赞军务周良寅,已经分别出彰武和大宁卫屯田了。”朱翊钧拿出一本奏疏,这是侯于赵奏闻的事儿。

  “侯于赵忠君体国。”谭纶颇有感触的说道,这种搞法,土蛮汗根本挡不住。

  侯于赵在玩一种很新的进攻方式,屯耕进攻法。

  就是在墩台远侯夜不收的探闻下,找到适合建立土营堡的地方,然后向前推进,就像是一把小刀切肉一样,一次切下一小块,切下来就吞到大明肚子里。

  这招数多少有点无解,唯一的问题就是农户不够用了。

  招数之所以无解,是因为土蛮汗的人并不多,一些地方,也不总是有部族,占领所有的土地。

  草原人多数都随水草放牧迁徙,这头草原人刚让出来的地盘,那头侯于赵的锄头就挖了过来,来年牧民再想放牧,就必须想办法攻破这些营堡,但是攻破这些营堡,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日拱一卒。

  周良寅见侯于赵玩的挺好,自己也开始了,反正轻启边衅挨骂的事侯于赵,不是他周良寅。

  土营堡的修建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十天半月的功夫,就能修建一个初步的营堡。

  当土蛮汗想要进攻这些营堡的时候,就不得不顾虑到背后的大宁卫军兵和李成梁客兵。

  农户不够用其实也好办,大明别的不多,唯独这失地的佃户,数不胜数,户部已经在养济院招募失地佃户前往大宁卫屯耕去。

  大司寇王崇古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中,他重重的靠在了椅背上,眼神极为狠厉的盯着眼前,他要知道到底是谁烧了煤市口大街的煤炭行。

  一百多人被烧死,若是天灾失火,也就罢了,但最近西山煤局在筹办,无论怎么看,都是有人在刻意使坏。

  “父亲昨日煤市口大火,是不是另有隐情,才让父亲如此忧愁?”王谦见父亲回到家中,满面疲惫,低声询问道。

  “马上就要会试了,你好好准备,这次再落榜,下次就要考算学了。”王崇古似乎不愿多谈,更希望儿子能好好考进士,日后哪怕是家道中落,有个进士出身,再差劲儿也是个缙绅了。

  王谦笑着说道:“孩儿还是很有信心的,考进士已经准备很充分了。”

  “最好如此。”王崇古点头,王谦的学业,王崇古还是很认可的。

  王谦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说道:“父亲,煤市口大火,坊间都在传闻是有人纵火,想来父亲也有些想法,不如告诉孩儿,让孩儿帮忙参详一二。”

  王崇古略微思索了一下,将自己的想法说的很明白,最近有人放煤,即便不能证明是案犯,也能证明知情了,只要有根线索,就能顺藤摸瓜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物找出来。

  王谦听完之后,十分确定的说道:“父亲,不如这样,一鱼双吃。”

  “怎么个一鱼双吃法?”王崇古看着王谦,略显疑惑的问道。

  王谦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出了纸笔,写写画画了一番说道:“既然敢烧煤市口,那自然会等到煤价涨上天的时候,才会放煤,否则冒着天大的风险,就为了赚往日的钱财,那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自然是不肯的。”

  “既然是贪财,那就好好让他们贪一把,西山官窑采出的煤炸堆积了不少,按照往常的经验,这大雪封路,西山的煤是万万运不到京城来。”

  “我们每天都放煤,一天一天的抬价,必然有人吃进,等到对方吃不动的时候,就是放煤的时候,我们再以平价大量放煤!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能把他给找出来。”

  “之所以能这么做,是西山官窑产煤极多,能够供应得上,第二个则是立个规矩,省的日后还有人不自量力,非要抗朝廷明旨。”

  王谦,一个玩弄人心的高手,他收买张四维的小妾、外室、奴仆、柴夫等等,都是用这些个手段。

  王崇古想要找出罪魁祸首来,而王谦要一鱼两吃,日后这京师的煤价涨跌,得看朝廷的脸色,而不是富商巨贾们的脸色,这就是王谦想要达成的效果。

  “你这个想法很好,但是操作起来,难度很大。”王崇古认可了王谦的主意。

  但是这个主意,最大的问题,就是找到这个精准放煤的时机,找到了朝廷大赚,找不到,这立规矩就无从谈起了。

  “这不是有父亲在吗?”王谦当然知道难度很大,就跟钓鱼一样,什么时候起杆,很讲究经验。

  而王崇古做买卖的经验是非常丰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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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元辅可怕,还是陛下可怕?这是一个

  问题

  王崇古一直在留心此事,只要有心总能查到一些千丝万缕的消息,很快他发现了的确有人提前囤煤炭,是提前大量囤煤,不是在煤市口大火之后,才开始囤煤,这一点很重要。

  如果说是在大火之后囤煤可以理解看好煤炭的短期涨幅,但是在大火之前忽然大量买进,就显得格外古怪了,当然可能是因为大雪,已经路径依赖的商贾,依旧选择过往的经验进行囤煤。

  王崇古决定再看看,他最重要的任务是,保证京畿煤炭供应,这是首要的任务。

  所以王谦的主意就是再好,王崇古也会视情况而定,如果煤价太高导致化雪天冻死人,王崇古这个聚敛兴利之臣,又要被弹劾一轮。

  朱翊钧委派了赵梦祐配合大司寇督办此事,朱翊钧始终不相信是天灾,煤市口已经存在了将近二百多年,虽然也曾失火,但是从来没有如此蹊跷过,赵梦祐带着缇骑、火夫在火场清理,希望能够发现一些线索,而骆思恭开始明察暗访。

  陛下曾经说过,查案,百姓手里全都是线索。

  骆思恭年龄很小,他的走访取得很多的进展,很少会把这个孩子,当成朝廷的爪牙,多数都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在好奇大火后,能不能赚钱。

  朱翊钧也不求骆思恭能办成事儿,就是积累一些办案的经验。

  多线进行的时候,定国公徐文壁,再次请求觐见,朱翊钧在文华殿偏殿接见了徐文壁,徐文壁举办了罪魁祸首。

  作为顶级权豪,这一次他听到了风声,将范围锁定在了一个很小的范围身上,大明的驸马都尉。

  大明的驸马都尉是世袭罔替的勋爵,这个集体向来不给皇亲国戚争气。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曾经亲自下旨,杀掉了一个驸马都尉欧阳伦,欧阳伦一直在作死,朱元璋训诫了好几次,欧阳伦顽习不改,被斩首示众,永乐年间驸马都尉王宁因为擅自造船出海前往倭国买卖被坐罪,到了宣德、正统、景泰年间,驸马都尉赵辉,更是仗着自己辈分大,为非作歹,屡次被弹劾。

  徐文壁之所以特别入宫说这件事,主要是因为按照皇明祖训,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惟谋逆不赦,余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

  皇亲国戚要议贵。

  按照朱元璋圈定的范围,皇亲国戚和国公府,外廷是无权稽查拿办,这件事只有皇帝亲自出面处置。

  “驸马都尉不是在嘉靖九年被爷爷划出了超品之列,为正五品吗?”朱翊钧读世宗肃皇帝实录,清楚的见到了明文,因为驸马都尉多有不法,道爷也不惯着他们,不仅严惩,还直接把伯爵之上的驸马都尉给砍到了正五品的地位。

  徐文壁颇为确切的说道:“可驸马都尉还是皇亲国戚,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都无权过问其事。”

  因为靖难之役和汉王谋反的历史教训,在宣德之后,驸马都尉和后宫一律不得是权豪缙绅之家。

  有很多外戚甚至都不识字,为了教育外戚,宣宗朝的时候,明宣宗专门让人写了一本《御制外戚事鉴》。

  这本书,收录历代外戚,善可为法者43人,包括卫青、霍去病等虽立下大功却能谦和守成而名垂后世的模范;也有恶可为戒者36人,包括王莽、梁冀以及韩侂胄等因干政乱政而不得善终的反面典型。

  就是希望外戚们,择善而从,心体力行,共享富贵于无穷。

  可是,最终这个愿望还是落空了,大明的外戚不添乱就好了,根本做不了皇帝的帮衬。

  “只有锦衣卫的缇骑和东厂的番子能约束他们是吧。”朱翊钧明白了徐文壁的意思,外廷没有约束外戚的权力,朝中的大臣,根本没办法查办外戚,王崇古就是找到了罪魁祸首,也只能奏禀,请皇帝圣裁。

  “嗯。”徐文壁见自己想说的已经说明白了,俯首离开了文华殿偏殿。

  他就是来提醒陛下,小心自己的帮衬。

  大明的武勋早就开始摆烂了,徐文壁也就是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告诉陛下,防止小皇帝吃亏。

  朱翊钧拿出了一卷大明会典来,会典,修完一卷就送一卷到皇帝这里。

  大明会典,就是张居正写给小皇帝的治国工具书,遇到不懂的内容,就可以去里面翻阅,从洪武年间到隆庆年间的种种政令,进行梳理条陈,告诉小皇帝,当初为何要这样做。

  而他手里这一卷,主要内容就是大明外戚的生活。

  嘉靖九年,道爷下旨,让外戚通商贾,但是不得鱼肉小民。

  外戚逐末业通商,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

  第一是经营店库铺行,店,主要供来往客商居住;库就是库房,是供客商堆积货物的地方;铺即商铺,经营销售各类商品;行为牙行,实为商品交易的中介机构,不是人牙行的牙行。

  这是从宣宗开始的,在宣德二年,宣宗皇帝,将隶属于户部的原滕府黄顺店一区赐给他的舅舅彭城伯张永。

  景泰二年,景泰帝的元配汪皇后的父亲汪瑛索要宝源店以供日用之需,景泰帝不从,而且还点检了所有官店库铺行,勘实登记,官收其利,以资军饷。

  天顺年间,明英宗对孙太后的家眷屡加恩赏,到了明武宗的时候,孙太后的亲眷,会昌侯府,被立皇帝刘瑾统统没收成为了皇庄。

  弘治年间,明孝宗赐给张皇后母亲金氏的店库铺行,就超过了143处,而张皇后的父亲和弟弟,更是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河源店、宝源店等等,超过了五百余处,到了嘉靖年间,全被道爷给没收充公,做了自己的小金库。

  嘉靖九年,道爷直接整了个大的,内阁上了道奏疏:乞将京师内外,权豪势要田园店房,不当得而得者,皆数罚没,当时的内阁辅臣张璁也说了这件事,窒碍难行。

  道爷硬生生的把这件事给办成了。

  让嘉靖皇帝如此下定决心整饬外戚的原因,就是这帮家伙做的太过分了。

  张璁奏闻,这外戚们把着五城兵马司,不让土木石方入京,谁家的房子店面塌了就不能修,就只能把地契卖给外戚,店塌房的生意,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嘉靖皇帝大怒,开始清查此事。

  下诏:皇亲列肆以渔民利,在法所当革。诏,国亲臣,固宜读书遵礼,奉公家典宪。

  道爷在被宫女刺杀之前,一直在努力振奋,绝对称得上是明君,就连挑剔的赵贞吉,也没有骂道爷崇道,只是希望道爷不要过于沉湎。

  万历年间,李太后在乾清宫握着批阅奏疏的权力,六年时间里,没有给武清伯一家,一处一间店库铺行,这让武清伯李伟时常抱怨,女儿已经贵为太后,却无亲亲之谊。

  第二种盈利手段,主要是长途贩运,比如彭城伯张瑾、庆云伯周寿等等,世代以违例使用官署的水马驿站、漕运通道以及马和快船等运输工具,谋取私利。

  第三种盈利手段,则是放印子钱,闹得最大的就是明英宗的外祖父会昌伯孙忠,命自己家人韩兴,四处放高利贷青稻钱,朝中言官交相弹劾,结果明英宗以念忠国戚,特宥之;

  到了成化年间,孙忠的儿子孙继宗把持重新组建的京营,甚至把印子钱放到了京营,成化十年,兵科给事中章镒阴阳怪气的说:勋戚之家,通同市井之人举放债负京营,以坑害军卒,明宪宗大怒,严厉申斥外戚掌军权的孙继宗,夺了孙继宗的军权。

  第四种盈利手段是包揽钱粮,揽纳内库布花、珠宝采购等项,比如武清伯李伟就在隆庆年间,揽纳旧京营布花,因为太薄,军士大哗,隆庆皇帝下严旨令武清伯不得再揽纳,到了万历四年,武清伯再请揽纳,被李太后好一顿训斥。

  第五种则是西山开煤,第六种则是贩盐。

  西山开煤事正在进行,而贩盐这件事也是大明盐法败坏的原因之一。

  张居正大抵从过往的经验中,寻找到了六种谋取暴利的方式,而且分析了这六种买卖的共同点。

  第一就是共同点外戚从不亲自出面,而是交给家人和奴仆,一旦出事,外戚就会跑到皇帝这里哭,说都是招揽的佣奴,假借家中的名义,不知此事,请皇帝宽宥,碍于亲戚的情面,只能宽宥,形成了一套固定的玩法。

  张居正在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还专门表扬了定国公徐文壁体陛下振奋之意,上次国子监放印子钱的事儿,徐文壁的理由是有奸猾假托,而后也就不再做这个买卖了,到了这西山煤局筹建,也是把自己家的窑井拿了出来,坐等分红。

  窑井买卖是违制的,西山因为皇陵的缘故开窑卖煤,凿山卖石,立厂烧灰,打坯取土,有伤风水,有开窑、凿山之禁,如果皇帝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办,到时候没收也是白没收。

  第二个共同点,就是托庇皇权,不肯纳税,亏损国课,外戚涉足皆为朝廷明令禁止,往来商货,经过税务,全不投税,包揽代纳商户商税,国课大亏。

  在大明不纳税是绝对不行的!

  外戚丢人到了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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