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8节

  黄巾军的汹涌之势,真的是个偶然吗?其实不是。

  早在黄巾军起义之前,‘苍天已死’这句口号,已经在民间流传甚广。

  有一块砖,叫苍天乃死砖,为建宁三年四月四日所刻,黄巾军起义的十四年前这块砖就刻好了。

  苍天乃死到已死,是民怨从暗潮涌动到沸反盈天的过程。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颠覆朝廷社稷的水,是苍生的泪,但不到横流的时候,君子、治人者是看不到的。

  朱翊钧没看到苍生泪,但是他知道大明的结局,也知道他身上的责任。

  “呼!完成,明日交给冯大珰让他烧出来,放到景山玻璃火室内,既然要做,就要做好,做的精细,做明白。”朱翊钧将手中的图纸交给了张宏,然后向着榻前而去,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早睡早起长高高。

  张宏将草纸交给了宫婢,宫婢将草纸交给了徐爵,徐爵连夜交给了冯保,冯保让兵仗局连夜烧制。

  帝国内外的官员,都是不分时间随时准备为皇帝陛下服务,这是作为皇帝的权利。

  二月二龙抬头,天空一道惊雷闪过,轰隆隆的响声在空中蔓延炸裂,进而传到了正在廷议的文华殿内。

  而此时的兵部尚书谭纶,又在致仕。

  这一次,不是因为尸位素餐,卡着王崇古的提举京师将才的名单,而是因为谭纶在春分时候,去朝日坛祭祀,因为倒春寒的天气,染了风寒,咳嗽连连,失仪了。

  皇帝撞翻了桌椅、皇帝走路没有四平八稳会被李太后训斥,那么朝臣们在祭祀的时候,咳嗽、喷嚏、体力不支蹲下、交头接耳等等,也都是失仪。

  弹劾谭纶的是都察院福建道监察御史景嵩和韩必显。

  “本兵重任,所托非人,万一北虏不测,犯我疆圉,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怎能寄万乘于有事?”都察院总宪葛守礼念完了景嵩的奏疏,将奏疏递给了小黄门,小黄门放到了张居正面前。

  “啊,对对对,你说得对,明日我就再写一封致仕奏疏,以病乞休,不就是看我不顺眼吗?我也不在这里碍你们眼。”谭纶猛地站了起来,将欲离开。

  张居正看按着谭纶,平静的说道:“谭尚书,这里是文华殿。”

  此话一出,站在门口拿着绣春刀和净鞭的朱希孝松了口气,这谭纶倒是意气用事,直接愤而离席,纠仪官们,是拦还是不拦?

  谭纶如此私自离开,绝对是失仪,按制纠仪官得当场拿下,职责所在。

  可是作为武勋的朱希孝,当场拿下兵部尚书,那是在给哥哥成国公朱希忠找麻烦。

  谭纶听到张居正叫他,只能用力的甩了甩袖子,一脸嫌弃的看着洋洋得意的葛守礼,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谭纶背叛了晋党,晋党见缝插针的弹劾,谭纶的确是犯错了,失仪,礼教森严的大明朝,这的确是个大罪名。

  朱翊钧停顿了下手中的笔,稍微思忖了片刻,开始继续书写。

  葛守礼放的屁,究竟什么意思,不重要。

  谭纶春分之前生了病,称病告假,不出席朝日坛祭祀事,吏部不准病假,谭纶是带着病去的朝日坛,冷风一激,差点没直接把人送走,这病刚刚好,都察院的狗就已经开始扑上来了。

  一波接着一波,就因为谭纶因为提举京营将才名录之事,改换了门庭。

  至少晋党大部分人,是这么认为的。

  谭纶的处境极为艰难。

  “葛总宪,礼部尚书陆树声,也在朝日坛咳嗽连连,怎么就没人弹劾陆树声呢?”冯保开始阴阳怪气。

  “还有此事?”葛守礼眉头紧蹙,面露不解的看着冯保。

  “难不成葛总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冯保嗤笑了一声,晋党急先锋,可能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就对一部大臣弹劾?

  小皇帝出门,都会让他冯保交底!

  冯保作为内廷之人,他的第一职责,就是保护皇权,谭纶得罪晋党,是因为提举京营将才之事,是为了防止晋党一家独大,无论谭纶什么目的,是不是拿这件事给张居正做投名状,都直接和间接的保护了皇帝的安全。

  冯保自然要保住谭纶。

  冯保坐直了身子,火力全开,对准了葛守礼平静的说道:“《论语·卫灵公》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葛总宪也是读书人,这话何意?解一解?若是葛公不想解,没关系,咱家这个阉贼来解。”

  葛守礼闻言脸色一变。

  这阉贼又拿着论语的大棒子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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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族党排异,不胜不止(为盟主“电饭煲

  菜谱”贺!)

  “哈哈。”谭纶又是哈哈大笑,看着葛守礼一边乐一边摇头,葛守礼当然会解这句,谭纶就会解。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葛守礼一个进士,圣贤书读的极好,否则不可能出现在文华殿上。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葛守礼若是把这句话解出来,就得把礼部尚书陆树声一起弹劾,因为陆树声也在朝日坛祭祀中咳嗽了!

  朱翊钧坐在台上,嘴角勾出个笑意,张宏在旁边略显羡慕,这冯保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极为合格的。

  冯保笑着说道:“夫子说了,责备自己而少责备别人,那就可以避免别人的怨恨了。”

  “严于律己,出而见之事功;宽以待人,动必关夫治道。到了葛总宪这里,这一句就反过来了,变成了严于律他,宽以待己,啧啧啧。”

  “葛总宪,要不把陆尚书一起弹劾吧。”

  陆树声是张居正举荐的礼部尚书,结果事事件件都给张居正添堵。

  罗拱辰收洋船的税,陆树声反对,戚继光入京师领赏,陆树声反对,小皇帝种个地,陆树声也反对,张居正拿着《皇明祖训》搬出太祖高皇帝,又把君王道德楷模宋仁宗一起拿出来,才算是彻底压死了陆树声关于君民同耕的反对。

  张居正看着冯保对着葛守礼一阵输出,稳稳的坐直,似乎在看奏疏,一言不发。

  选择权到了葛守礼这边,要么谭纶和陆树声一起弹劾,要么就谁都不要弹劾,当然还有一条路,反对孔夫子的话。

  “阉贼当道!”葛守礼颇为不满的甩了甩袖子,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是真的不知道陆树声失仪的事儿。

  “小人戚戚!”冯保针尖对麦芒,分毫不让。

  “葛总宪?”张居正握着那本弹劾谭纶的奏疏,眼神闪烁的看着葛守礼。

  若是葛守礼不拿回这本奏疏,那陆树声也要被弹劾,到时候,大家都不好看,大明拢共就六部,两部尚书深陷弹劾之中,不可自拔。

  这个时候,需要有人来打圆场,这件事杨博最合适。

  因为杨博是晋党的党魁,他这个时候咳嗽一声,说句公道话,这党争就偃旗息鼓了。

  但是杨博没有说话,也没有咳嗽,杨博和刚才张居正一样,一言不发。

  张居正看向杨博,他的眼神是极为复杂的,他一直坚信杨博是硕德之臣,在很多时候,张居正都很尊重杨博,但是这次张居正看向杨博的眼神里少了相信多了疑惑、少了期盼多了消沉,只有浓郁的失望。

  张居正真的很失望。

  杨博终于在人生的最后的一程,变成了当初杨博最讨厌的模样,当初严嵩、严世藩等严党当道的时候,杨博可是连章弹劾,那会儿杨博志向高洁。

  现在呢?

  冯保很了解读书人,读书人都喜欢在自己心里树立一个榜样,进而遵从着榜样的言行举止,比如葛守礼就一直觉得高拱是完美的,所以,高拱出事的时候,葛守礼就用尽了全力去保护高拱周全。

  权盛者摧,功高者隳[huī,毁坏]。

  杨博在自己仕途的最后一段路,没有选择君子之道,没有选择弘毅,而是选择了维护政治小集体的利益。

  葛守礼直接就被架住了,他现在没有台阶可以下,没人站出来打圆场,没人给他折中,他坐在那里,脸色晦暗不明,再憨直的人,也应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张居正放下了奏疏,看向了兵部尚书谭纶。

  谭纶却面色犹豫了起来,就是不肯动弹,也不肯说话,甚至都不愿意为自己分辨几句。

  冯保都有些急了,但是谭纶依旧不言不语。

  张居正、冯保,甚至是杨博,都知道谭纶的袖子里,装着一本兵科给事中的奏疏,弹劾礼部尚书陆树声失仪,内容一样。

  礼部主祀,礼部尚书陆树声在朝日坛咳嗽,也是失仪,而且罪加一等。

  可是看谭纶这架势,是不准备拿出来了。

  这短暂的沉默引起了朱翊钧的好奇,朱翊钧顺着众人的目光,神情更加古怪,他已经明白了关键。

  谭纶被御史以失仪被弹劾,张居正不是没有任何的准备,而是准备极为充分,可是情况似乎超过了元辅先生的掌控。

  冯保都把人给死死的咬住了,只要谭纶甩出奏疏来,这晋党也讨不了好去,但是谭纶就是不肯拿出来。

  谭纶为什么不肯?难道是心怀愧疚?若是心怀愧疚,还阻拦了王崇古三十四次,把人彻底得罪?谭纶是个很豁达的人,既然做了,便不会后悔。

  户部尚书王国光笑了笑,甩了甩袖子,拿出一本奏疏来,笑着说道:“户科给事中,弹劾礼部尚书陆树声失仪,还请首辅过目。”

  理由一模一样,朝日坛失仪。

  王国光是山西人,而且是晋党的核心人物,被张四维在万历十年钦定的、清算掉的晋党叛徒。

  王国光是难得的干练之臣,还是谙熟财政的理财能手,他主政户部五年来,朝廷赋税收入年年攀升,这是个专才循吏,是特立独行之人。

  谭纶这个人生性豁达,他不喜欢自己和晋党的冲突,牵扯到别人身上,谭纶这个人好面子,谭纶背弃了举荐自己的杨博,陆树声背弃了举荐他的张居正,一个跳反的叛徒,攻讦另外一个叛徒,实在是可笑至极。

  所以谭纶不肯,不肯和葛守礼、杨博、王崇古一样。

  但是张居正还另外安排了人弹劾,由户部尚书王国光发起,对礼部尚书陆树声以失仪之罪弹劾。

  杨博、葛守礼、王崇古面色凝重,谭纶不是山西人,谭纶只是杨博举荐,但是王国光是山西人,在文华殿内,王国光对陆树声的弹劾,甚至不如王国光亮明了身份支持张居正的影响来的大。

  这一轮针对谭纶的弹劾,晋党损失重大,王国光终于亮明了身份,和晋党做了彻底的切割。

  朱翊钧非常确信,并没有什么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政治联盟,晋党这种以特权经济为核心利益的紧密团结的政治小集体,都接连出了谭纶和王国光两个叛徒。

  而户部尚书王国光更是经过了张四维认定的晋党叛徒。

  铁三角不是牢不可破、晋党也不是坚不可摧,晋党比铁三角还脆弱。

  “元辅,还是算了。”杨博终于出来做这个和事佬了,他咳嗽了两下说道:“这倒春寒咳嗽不在少数,难道因为此事,把这满朝文武都给罢黜了?”

  张居正则抓着手中的奏疏说道:“杨太宰这话说的,好像是我这个阁臣,在肆意操持权柄,挑起党祸一样?我的错吗?杨太宰此话,有失公允。”

  张居正对杨博说话,终于变得不客气了起来。

  冯保看着杨博,乐呵呵的说道:“本来这事,咱家说了,葛总宪收回去便是,本就是小题大做,操弄政务,咱家骂也就骂了,收回去奏疏,这事儿就是到哪儿,哪儿了结。”

  “可是他就是梗着脖子不肯,现在倒是想要息事宁人了?好事占尽,一看颓势,就明哲保身,天下哪有那么多的美事。”

  冯保看似在骂葛守礼,但是字字句句都在说杨博,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冯保这指桑骂槐,谁都能听得懂。

  让葛守礼下不来台的不是张居正,不是冯保,不是其他的朝臣,恰好就是晋党。

  葛守礼的神情格外的落寞,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给晋党冲锋陷阵了这么些年,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谭纶的奏疏进了内阁,内阁拟票后送到司礼监,司礼监批红后送到乾清宫,就这一关一关又一关,这弹劾谭纶和陆树声,不是结果,只是一个开始。

  这真的闹起来,谁的损失更大?

  杨博深吸了口气说道:“元辅啊,两宋党锢盈天,宋时泥马南渡,殷鉴在前,元辅当三思而行。”

  张居正思忖了片刻,将手中两本奏疏递给了小黄门而不是张宏,示意将两本奏疏下章,归还给都察院和户部。

  张居正最终还是没有挑起这场党争。

  杨博这个晋党党魁就是在欺负张居正,君子欺之以方,杨博吃准了张居正不会把事情闹大,因为张居正要掀起党争,最终输的只会是大明。

  张居正虽然摁下党争的苗头,但是他还是颇为严肃的说道:“大臣当处以礼,若以一嗽之故,勒令致仕,非惟不近人情,亦且有伤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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