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88节

  “先生,陛下有口谕。”司礼监禀笔太监李佑恭让左右避让,和张居正小声耳语了起来。

  陛下的口谕才是关键,但是冯保作为宫里的老祖宗,在全楚会馆门前,大庭广众之下,跟张居正耳语,有联袂架空皇帝、恋权的嫌疑,所以朱翊钧才让李佑恭前来。

  而李佑恭将口谕清楚明确的传递给了张居正。

  “先生,朝中出了不少的乱子,朕幼冲德凉,若是先生再不还朝,恐有天变,新政危矣。”李佑恭把皇帝的口谕和说这话的原因,说的很清楚。

  真就出了乱子,张居正的张党已经开始被弹劾了。

  梁梦龙、刘应节、殷正茂、凌云翼、潘季驯、李乐、王希元、张楚城等等,都在弹劾的名录之上,而且声势越来越大,甚至连谭纶、王国光、万士和都在名单之上。

  古怪的是,王崇古这次却幸免于难,没人弹劾王崇古,反而有一种以王崇古为核心重新组建内阁的风力舆论在酝酿。

  太监们走后,张居正面色凝重的对儿子张嗣文说道:“我入宫一趟。”

  张居正匆匆进宫面圣,朱翊钧在宝岐司召见了张居正。

  “这里是私宅,先生悲痛难忍,多日劳累,坐下说话,坐下说话,张宏,看杯茶。”朱翊钧示意张居正坐下说话,张居正肉眼可见的老了几分,这是劳累所致,解刳院的大医官已经看过了,是过度悲伤导致。

  张居正一直在病榻之前,自然是心力交瘁,等到张居正的注意力转移,调理数日,不会有什么隐忧。

  “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打量了一下这个宝岐司广寒殿,这还是他第一次来,他发现这里和全楚会馆的格局完全一样,显然朱翊钧很喜欢这种风格,广寒殿塌了重建,完全是按照全楚会馆建成的。

  朱翊钧这么做,除了喜欢这种风格之外,还是因为安全,高墙深宅。

  “先生,自古七十古来稀,先生之父已经七十有三了,是喜丧,先生节哀。”朱翊钧宽慰着张居正。

  张居正有些惊异的说道:“陛下口谕,朝中出了乱子,是什么乱子?”

  “王崇古。”朱翊钧言简意赅的说道:“先生也有预料,先生请假之后,对新政、对新政任事之臣的攻讦如影随形,这种弹劾本无大事,但这两年一直被弹劾的王崇古,却没有人再弹劾。”

  “朕担忧,到底是不是王崇古在别有用心的主持此事。”

  “大司寇那本安置流氓疏上奏之后,他安能有退路可言?”张居正则不认为是王崇古在里面干坏事,因为那本五万言的安置流氓疏,就是王崇古的投名状,投名状都纳了,他没有再横跳回去的可能了。

  朱翊钧眉头紧锁的说道:“先生所言甚是,朕这不是担心吗?人心隔肚皮,毕竟朕杀了他的外甥,他若是对先生和朕怀恨在心,那也不意外。”

  张居正刚要说话,门外一个小黄门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跑的太急了,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整个人摔在了地上,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小黄门才惊恐万分的说道:“今日廷议之后,大司寇如常前往了永定毛呢厂,在永定毛呢厂留下一本致仕奏疏,就挂印而去了!”

  “嗯?”朱翊钧呆滞的看着小黄门,王崇古这个反应,实在是让朱翊钧始料未及。

  “监察御史王谦呢?”张居正立刻问道。

  “一道跑了!”小黄门呈送了致仕奏疏。

  父子俩是一道去的永定毛呢厂,奏疏是早就写好的,张居正父亲一离世,两个人立刻就带着一些家当离开,往老家蒲城方向而去,而且是快马配驿。

  朱翊钧看向了缇帅赵梦祐说道:“劳烦缇帅,把二人给抓回来,朕还没批复奏疏,他们就跑,是何道理?朕的皇宫、朕的佛塔、朕的讲武学堂、西山煤局、永定、永升毛呢厂谁来督办?”

  “他怎么能跑呢?!”

  朱翊钧其实知道王崇古跑的动机,为了活命。

  朝中的复古派显然是打算把他这个王崇古竖起来当崇古、反对新政的大旗。

  王崇古,不崇古叫什么王崇古?

  而且王崇古入阁之事,已经提举了好多次,王崇古最大的问题是他真的能扛起这杆大旗,但是他不想抗,思前想后,基于求生欲,王崇古做了个离谱的决定,带着儿子,跑回老家去。

  王崇古就一个儿子,跑的时候,那两辆马车,轻装简从,说走就走。

  王崇古要跑,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个局面,张居正是否致仕,他王崇古真的做那个反对帝师的人,就是死路一条,皇帝怕是要杀他九族了,但是不跑,复古派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把他架上火堆。

  王崇古敢跑,是他摸准了小皇帝的脉,小皇帝这个人的确薄凉寡恩,暴戾无常,杀心很重,但是对于有功于国朝之人,皇帝总是能够网开一面,比如之前,张翰没有获得皇帝御赐的鹤氅,王崇古就捞到了一件。

  所以,王崇古知道,只要自己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跑回了老家蒲城,那陛下也不会追魂夺魄。

  王崇古也读矛盾说,陛下那个暴戾的面孔之下,是宅心仁厚,只要做个人,在陛下这里就是个人。

  朱翊钧可以理解王崇古的这个决定,但是不代表他赞同、认可这种行为,留下一封致仕奏疏,挂印而去,想都不要想。

  赵梦祐领命而去,王崇古就是跑的再快,也快不过缇骑,赵梦祐有这个信心,要是连这都做不到,还做什么朝廷的鹰犬。

  “看来不是大司寇。”朱翊钧反倒是颇为欣慰的说道,王崇古这个逃跑的举动,就注定了他被抓回来,也是个戴罪之身,戴罪之身怎么入阁?不能入阁,便不能扛旗。

  王崇古是真的聪明人,在强烈的求生欲下,这种破局的事,都能想出来。

  “陛下,肉食者之间存在着普遍的默契,他们不需要联袂奔走,就是同气连枝,所以这次的攻讦新政,不见得有什么主持之人,只是察觉到了风向,才一起上奏。”张居正见不是王崇古,也是露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多少有些欣慰。

  他仍然在教小皇帝,肉食者之间的默契,不需要通过联袂奔走就能实现,这是普遍的默契性,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儿,这也是皇帝日后亲政后面临的最大困难,新政,需要先喂饱这些人,才能将德被万民,穷民苦力才能沐浴皇恩浩荡。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先生讲过,就像是水流要通过沟渠流到田亩之中,不能直接从源头凭空流到田间地头,先生也看到了,朕这个年纪,人情不通,志向未立,先生怎么可以忍心弃朕而去,弃门下而去,弃天下百姓而去呢?”

  “陛下的法子也挺好的。”张居正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话。

  他清楚的知道,他离开之后,皇帝会大开杀戒,但是他也无能为力,送父亲落叶归根,是作为人子的基本义务,大明还有陛下主持局面。

  哪怕是王崇古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陛下也会毫不留情的把王崇古肃清掉,陛下从来都是个果决的人。

  “陛下,臣之前就说过,这朝廷其实不怕错误的决定,就怕反复,哪怕是错了,一错到底,贯彻到底,也未尝就一定错,但是反反复复,最是忌讳,人心会在反复之间离散,再想聚在一起,难如登天。”张居正之前就跟小皇帝交代过这个坚持到底的逻辑。

  朝廷不怕错,怕的是根本路线上发生转变,只要路线是对的,有些小错误,并不会引起巨大的恶劣后果。

  “先生是不打算回来了吗?”朱翊钧长长的吐了口气,看着张居正,语气虽然平静,但有些不满的问道。

  “回不来了。”张居正知道这次致仕后,便再无起复的可能,脸上的笑容带着许多的欣慰,他笑着说道:“陛下,臣终归是要走的,陛下终归是要亲政的,早晚而已。”

  “哼!”朱翊钧一拍桌子,不再多说,直接就走了,这是小皇帝第一次这么没有礼貌的直接离开。

  张居正看着陛下愤怒离场,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的笑意,陛下已经慢慢长大了,他这个元辅在某些时候,已经成为了阻碍,就这样退了也好,自古权臣有几个能全身而归的?借着丁忧致仕,远离朝堂,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国势、新政、天下,陛下都能很好的处置,皇帝的叛逆期也快要到了,若是自己再待下去必然是人厌狗嫌,不如就这样离开的好。

  他已经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在主少国疑的时候,撑住了朝堂,他教育好了皇帝,皇帝已经具备了明君的气象,同样他也主持了新政,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领域都开了一个好头。

  陛下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大明再次屹立于世界之巅,只是时间问题,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没有任何未了心愿的他,真的打算离开了。

  他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俯首帖耳的说道:“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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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张先生的软肋

  朱翊钧站在一个书屏之前,这个屏风是张居正留下的礼物,类似于职官书屏,但是张居正并没有完成这面书屏。

  因为皇叔朱载堉主持的四海绘测正在快速进行,国子监度数堂、旁通堂、明理堂的学子们都快把算盘珠子打冒烟了,所以这地图变得越来越精准,朱翊钧面前的这块书屏上,和职官书屏一样,拥有一张巨大的天下堪舆图。

  在堪舆图上,标注的是旱灾。

  张居正主持修大明会典,将嘉靖二十九年以来的旱灾和影响范围,分成每一年,都标注在了堪舆图之上,颜色的深浅,代表了旱灾的严重程度,而另外一片书屏上,则是标注着嘉靖二十九年以来的所有民乱。

  如果将两类图重合在一起,就会发现,这两幅图旱灾影响范围和民乱的影响范围几乎是一模一样。

  张居正在请假之前,借着这份堪舆图,将民乱重新定义为了打食。

  之所以说这幅图还没有完成,是因为张居正还没有完全重新定义,他打算把历来的蝗灾、旱灾、地震等等,都画成这样的图,来解释民乱发生的基本逻辑。

  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民乱和天灾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关系,没人具体研究过,但是张居正凭借着自己强悍的信息搜集能力和当国时的强横权力,完成这个综述。

  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

  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

  在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解读中,张居正将民定义为了百姓,而不是缙绅。

  朱翊钧的腰上挂着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在文华殿职官书屏底册的钥匙,是考成法的草榜糊名,底册点名那个底册的钥匙,代表着天下百官的任免权力。

  张居正入阁是兼任吏部尚书,而具体的部堂是万士和,张居正的考成法,并没有把百官的升转和任命,从吏部剥离,归于内阁,而是归于了文华殿,归于了皇帝本人。

  而朱翊钧的手边有一本户部的六册一账,主要内容是各地清丈的数据,主要集中在京畿、河南、南直隶十四府、浙江、福建和江西,清丈还田垦荒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而且很快就要触及山东,而复古派为代表的缙绅们最大的不满就是因为朝廷在清丈。

  土地,到底是谁的?是皇帝的?是朝廷的?是缙绅的?还是天下老百姓的?

  清丈还田后的土地,禁止流转买卖,所有的田契,都不允许任何的买卖行为,就是当下大明朝的田制。

  按照张居正的规划,这些清丈、垦荒授予百姓的田亩不得买卖,只是权宜之计,因为田亩的流转,一定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如何增加土地的收入,让百姓留在田亩上,才是大明朝应该做的事儿。

  农户并不应该应该贫穷,这种不贫穷是建立在朝廷的税赋不那么严苛,地方没有摊派、巧立名目那么多的苛捐杂税的基础上,作为拥有生产资料的农户,却变得越来越贫穷,是不符合基本规律的,所以,如何增加农户的收入,也在张居正的规划之中。

  而在九月份,大明京营将会从京师再次出发前往大宁卫,将土蛮汗赶出辽东,是大明的长策规划,是复套的基础,强兵振武,是张居正富国强兵中的重要一环,而戚继光、李成梁、张元勋等人,也用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来回报张居正稍给武将事权的恩德。

  大明正在欣欣向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着自己的生机,这就是万历初年的大明朝。

  朱翊钧认为,眼下的朝廷离开了张居正,这一切的一切很有可能戛然而止,他这个嘴上没毛连胡子都没长的小皇帝,如果不能再狐假虎威,真的能够震慑住那些个魑魅魍魉?

  就一个清丈还田,地方那些个胆大包天的官僚缙绅商贾三位一体的家伙,就会教小皇帝做人。

  朝廷但凡是苛责鱼肉权豪缙绅,缙绅权豪就会百倍千倍的把这些苛责用到百姓的身上,这是必然发生的事儿。

  “先生事儿都没做完,大业未成,就打算离朝,哼,没门!”朱翊钧气呼呼的甩了甩手,看着张居正留下的这一大堆未尽之事。

  “张宏,你去传旨。”朱翊钧这次下了明旨夺情。

  张宏拿着圣旨来到了全楚会馆,也没有等张居正出门,而是直接进了内院宣旨。

  “陛下手书。”

  “元辅受朕皇考付托,辅朕幼冲,安定社稷,朕深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着不必具辞,着礼部官近日前往西山择穴安葬。”

  “先生为朕帝师国之元辅,功在社稷,先生之父恤恩,委宜从厚。着照例与祭葬,仍加祭五坛,各差官前去祭葬,以示优眷。”

  “钦此。”

  这封圣旨,不仅仅是不准张居正致仕,而且是不准落叶归根,不准张文明魂归故里,让张文明葬在西山。

  这是朱翊钧早就谋划好的一张牌,从以见耆老名义,把张文明拉到京师来,就是打算好了,官葬西山,断了张居正回乡的理由,官葬西山。

  张居正接下了圣旨后,再上奏请致仕离朝,即便是葬在西山,也可以结庐西山为父守孝。

  朱翊钧看到这份奏疏后,再次下旨,这次加祭九坛,仍然不准丁忧,这次朱翊钧拿出来的牌是金革无避,眼下大明要在辽东动兵,你张居正作为朝堂庙算之人,这马上就要打仗了,你好意思临阵脱逃?

  泗水伯、国姓正茂在吕宋,宁远伯李成梁在辽东恐有尾大不掉之嫌,徐渭、孙克毅在长崎,大明四处动武,你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主持这一切,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了?

  金革无避,这是丁忧制度中的情况,有战事,而且这战事还是你谋划的,你却要离开,这让皇帝找谁继续?

  张居正再上奏疏,谭纶在朝,金革之事,不会出什么乱子。

  朱翊钧收到这封奏疏之后,气的拍桌子,张居正这次的再乞守制疏,说的还挺有道理,谭纶身体在变好,戎政处置向来没什么错漏,只要谭纶还在,李成梁也不敢怎么样,一切会如常。

  皇帝再下诏书夺情,这次朱翊钧打出的牌是先帝,核心内容则为:父制当守,君父尤重,以肩负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

  先帝可是对你张居正有知遇之恩,张居正从裕王府成为帝国的首辅,全都是先帝的恩荣,父制当然重要,君父的命令就不重要了吗?

  张居正反驳的理由,又是有理有据十分的充沛:臣又岂敢不思以仰体而酌其轻重乎?顾臣思之,臣今犬马之齿才五十有三,古人五十始服官政,而本朝服制止于二十七个月,计臣制满之日亦五十六岁耳。

  张居正的意思是,他才五十三,守孝二十七个月,才五十六,回朝还能继续给皇帝效命。

  朱翊钧发现了,张居正真的擅辩,这话说的根本没有什么破绽。

  哪怕是朱翊钧和张居正都很清楚,继任者不可能让出元辅的位置还给他张居正,这一走,决计不可能回来,但是张居正作为个读书人,还是很不要脸的说,自己很年轻,还能回来。

  朱翊钧拍着手中的奏疏,眉头紧蹙的寻思着自己的牌,他打出去一张感情牌:先生平日所言,朕无一不从,今日此事,却望先生从朕,毋得再有所陈,七七之期犹以为远。

  张居正的奏疏再入宫送到了朱翊钧面前,打出的也是一张感情牌: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岁,素婴多病。致臣母意,嘱臣早归。

  张居正的父母都在,张文明的去世,让张居正的母亲悲痛至极,张居正的意思是,他的母亲希望他可以回乡去。

  朱翊钧见过老太太,老太太虽然老了,但不糊涂,国事和家事哪个重要,老太太绝不会因为是田野之人,而枉顾国朝大事。

  “先生有先生的立场。”张宏劝陛下不要太生气,这早晚都要归政,这是个好时机,张居正不想当明摄宗,所以执意离去。

  历史上的张居正要当明摄宗,是因为他一走,新政就维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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