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89节

  现在他执意要走,就是知道,自己走了,新政还会继续。

  在不同的历史背景和环境下,张居正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即便是原来历史线里的张居正,也从来没有威胁过万历皇帝的皇权和位置,这在权臣之中,是极为罕见的。

  以致于后世为张居正寻找的罪名是约束皇帝太严、生活作风有问题等等,但凡是张居正有一点问题,就会被扣上一个不忠的罪名,将张居正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这种公私混淆的罪名,是在公罪上实在是挑不出多少毛病的情况下,只能将私情扣在张居正的脑门子上,张居正人都死了,如何分辨?

  朱翊钧正在寻思怎么继续挽留的时候,缇帅赵梦祐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走进了宝岐司,已经顺利的将王崇古父子给抓回来,送进了北镇抚司的天牢里好生照看。

  的确是好生照看,因为赵梦祐很清楚,陛下还要用王崇古。

  王崇古这次的出逃,只是表明自己的决心,就是不做这个官,他也不愿意站到皇权的对立面上。

  张居正的所有新政,都有陛下的鼎力支持,张居正那些新政,哪一项不是靡费极重?就振武一事,陛下整天从内帑拨银子振武,那可是真金白银的鼎力支持。

  反对张居正,反对张居正的新政,不是反对皇帝是什么?

  所以王崇古就是不做这个官,也不要成为皇帝的敌人,成为张居正的敌人已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儿,成为皇帝的敌人,太过于愚蠢。

  王崇古在文华殿里,清楚的知道小皇帝的厉害。

  “缇帅,将这份名单上的京堂官员,全数缉拿归案,送于北镇抚司,牢房不够的话,就送到刑部大牢。”朱翊钧从袖子里抖出了一封名单来。

  这份名单上,是一串冗长的人名。

  赵梦祐拿到名单的时候,手都在抖,就这份名单,就有数十人之多,从六部的侍郎、郎中,到都察院的佥都御史、监察御史,到六科的都给事中、给事中,全都包含,而且还要逮捕家眷。

  北镇抚司的大牢的确不够用,得刑部大牢一起关押。

  陛下这是打算好了,下重手整肃朝堂了,名单上这些人,是最近在攻讦张党的科道言官。

  最上面划去了王崇古的名字,显而易见,最开始的时候,皇帝甚至把王崇古列为了目标,虽然现在王崇古已经在天牢里了,都是逮捕,但是逮捕的罪名不同,结果会完全不同。

  王崇古真的太擅长自保了。

  在朝中掀起了对新政的反对声浪时,朱翊钧第一时间怀疑是王崇古,这就是朱翊钧,他对外臣信任很少很少,哪怕是对王崇古恩荣有加,那也不代表朱翊钧信任他。

  “臣遵旨!”赵梦祐接过了名单,立刻准确前往拿人,他怕人手不够,将连陛下的陪练,那些个勋卫都征调到了一起,一起去拿人。

  朝堂必然大地震。

  朱翊钧不跟张居正磨牙了,张居正这伶牙俐齿的劲儿,朱翊钧又辩不过他,他换了个打法,他不再劝,让京堂百官去劝。

  也让朝臣们多少清楚点,张居正在朝中的调和作用,不是张居正居中调和,朱翊钧这个下手不知道轻重的小孩子,怕是早就把整个大明霍霍的不成样子了。

  朱翊钧又让司礼监禀笔太监李佑恭觐见,将一份手书的圣旨递给了李佑恭,令其前往南衙,传旨骆思恭的父亲稽税千户骆秉良。

  自圣旨到时,骆秉良升转为稽税指挥使,掌南京镇抚司,仿巡检司旧例,允招稽税干吏若干,稽税干吏不问出身,不问来路,催证税票完税后,可得税金的两成半为抽成恩赏。

  稽税房自圣旨到时,改制为稽税院,暂不设掌院事。

  朱翊钧食言了,按照当初朱翊钧跟张居正的约定,稽税院的掌院事,是由文官充任,这样一来,就是稽税指挥使、督税太监、掌院事,三方节制的局面,而现在皇帝下旨对稽税院进行改制,唯独不设掌院事,摆明了稽税之事和外廷不再有瓜葛。

  让天下缙绅去劝,朱翊钧不再劝张居正了。

  朱翊钧倒是要看看,大明的肉食者会做出何等的反应。

  稽税房、解刳院朝臣们、缙绅们默认了是张居正筹建,但是现在这两条政令一出,大抵可以看出真正的目的了。

  万士和闻讯之后,直接在礼部衙门跳了起来,冲出了礼部衙门,挨个拜访了朝中的明公,在傍晚的时候,响应皇帝的圣旨,万士和攒了个局,把几位明公叫到一起,一起来劝张居正留下。

  万士和很清楚,张居正在,百官还能喘口气,张居正不在,群臣怕是只能去九泉之下喘气了。

  万士和请的人浙党党魁谭纶、晋党党魁葛守礼,清流魁首海瑞,次辅吕调阳。

  其实万士和怀疑过,是不是次辅吕调阳在背后主持倒张风力舆论,所以试探的邀请吕调阳劝说张居正留下,试试吕调阳的意思。

  万士和并没有邀请到吕调阳,因为吕调阳人已经到了全楚会馆。

  吕调阳在文华殿,比万士和收到消息快得多,而且吕调阳是铁杆张党,所以当皇帝要拿攻讦张党众人的言官时,吕调阳立刻赶到了全楚会馆,劝张居正留下。

  “元辅,你看你还在京师呢,太傅之职还没卸任,陛下就已经开始拿人了,先生还是在朝中的好,他们攻讦的都是先生的门下,陛下要坚持新政,必然要对他们下死手,先生一走,这满朝文武,谁敢为这些言官仗义执言呢?”吕调阳对张居正执意离去十分的不解。

  如果是做戏,陛下都下了那么多道诏书,这戏已经做足了,差不多可以收场了。

  攻讦张居正门下还是第一步,其实这些复古派们真正想要攻讦的还是张居正和他的新政,陛下要么从善如流随了复古派的意思,清算张党,要么只能用这种血腥和残暴的手段去强迫朝中臣子不要再议论。

  这几日复古派们还没反应过来,若是攻讦张居正夺情之事,违背父子大伦之类的话,皇帝怕是要再启用夷三族了,皇帝下得去手,张四维等二十四位进士以及七百多名同党家眷被满门族诛,就在不远之前。

  万士和、谭纶、葛守礼、海瑞、吕调阳来全楚会馆除了吊唁,就是劝张居正不要离任。

  张居正则是摇头说道:“我意已绝,不必再言。”

  “朝中风力舆论无需担忧,之前杨廷和丁忧归乡,彼时之大明和今日之大明已有大不同。”万士和给出了承诺,谁敢喋喋不休,就让他永远闭嘴,这是皇帝的意志,而且已经在做了。

  风力舆论这块,万士和有信心摆平,事实上,当下攻讦,还没有人攻击到张居正的头上,大多数都在攻讦张居正的门下,试试皇帝的态度,这试试就逝世,皇帝直接下令缇骑和内番拿人去了,这几日,连那些个茶馆都感受到了气氛紧张,闭门谢客。

  一场恐怖的风暴正在酝酿,皇帝抓人的态度表达的非常明显,敢反对新政就去死,要用残忍且最根本的方式,不顾矛盾的猛烈激化的恶果,来进行铁血压制了。

  皇帝从来没掩饰过,他是个残暴的人。

  张居正却对万士和正色的说道:“陛下终归是要长大成人,我张居正一生,何惧他人指斥?不过继续留任,对不起自己罢了,不忠,陛下已壮,再留任那就是束缚陛下手脚,是不忠;不守父子大伦,父亲落叶不能归根,枉为人子,为不孝。”

  “该走了。”

  葛守礼一拍桌子,十分愤怒的说道:“张居正!你你你,不能活的太独了,你就这么一走了之,成全自己忠孝,却枉顾门下、朝堂、百官、天下黎民,执意离去,究竟为何故?太自私了!”

  “先生真的走,天牢那些人,全都要被斩首示众了!”

  谭纶也是十分确信的说道:“元辅啊,平素我最是激进,但是我也知道有些事过犹不及,还是留下的好留下的好,留下一切还在正轨上,不留下,怕是要跑偏了。”

  “一片基业,忍付东流?”

  “陛下会做的更好。”张居正将茶盏带着底座拿起,这意思是就是端茶送客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

  “唉!”万士和一甩袖子,和其他明公一道离开。

  万士和站在全楚会馆门前,有些迷茫,他想了想向着北镇抚司而去,他打算去天牢里见见王崇古。

  眼下还能劝张居正留下的明公,就剩下王崇古了。

  王崇古在天牢的雅间住着,说其是牢房,其实就是锁上门的院子,家具一应俱全,说是羁押,不过是软禁,陛下还没下旨褫夺王崇古从一品太子少保的职位,这就是天牢里的大爷。

  王崇古哼着小曲在赏月,王谦坐在另一边,给父亲烧着水壶,赏月喝茶,倒是清闲的很。

  “儿啊,你这一招出逃计,妙啊!既洗脱了嫌疑,又弄了个戴罪之身,这便不能入阁,就是这缇骑跑的太快,咱们抄小路还是被抓到了。”王崇古对王谦制定的出逃计划非常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逃到老家。

  王谦也十分无奈的说道:“朝廷这帮鹰犬的狗鼻子也太灵了些,咱们走的可是紫荆关倒头沟那条小路,还是被抓了,唉。”

  这次若是出逃成功,父子二人将会失去全部的权势,但也不用整日在朝堂上提心吊胆的活下去。

  “咱们在人家地头上,说话小声点,隔墙有耳!”王崇古面色严肃的训诫着王谦。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在人家缇骑的地头上,说人家是鹰犬、狗鼻子,这缇帅听见了,还不得给你过一遍五毒之刑,尝尝这缇骑的手段?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都不懂!

  “王御史所言无错,我缇骑自太祖高皇帝创建以来,就是陛下的鹰犬,就是陛下的走狗,若是陛下不肯用我们这些走狗,我们还有什么用呢?”一个洪亮的声音推门而入,缇帅赵梦祐带着万士和来了。

  陛下早就料到了万士和要找王崇古,甚至给了王崇古出天牢去全楚会馆的权限。

  赵梦祐作为缇帅清楚的知道镇抚司这个衙门,其实自从陆炳死后,就再也不复过去的荣光了,嘉靖皇帝奶哥哥陆炳的死,就是大明锦衣卫的落山,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缇骑再也没被重视过。

  直到陛下被刺王杀驾,大明皇帝再次舞刀弄枪,还弄了十个陪练勋卫在身边,缇骑才有了喘息之机。

  所以旁人说缇骑是陛下的鹰犬走狗,在缇骑们听到也不会认为是羞辱,因为对于缇骑而言,最可怕的就是连鹰犬和走狗都做不得,见到谁都跪,谁说话递纸条,都得听着,受着,甚至跑去给宫里太监当干儿子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现在只跪陛下,听差陛下即可。

  要重用缇骑,皇帝就得辛苦点,因为北镇抚司六百缇骑是从锦衣卫中遴选,而锦衣卫从京营锐卒遴选,保证了京营的忠诚,才能保证缇骑完全听命于皇帝。

  陛下为了京畿军事力量的忠诚,可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明明没什么武道天分,硬生生把自己的习武进度,追平了天生将种的地步。

  这就是张居正放心离朝的根本原因,陛下是个弘毅之人。

  万士和看着王崇古坐在树下赏月,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甩着袖子坐到一旁,气呼呼的说道:“大司寇还有心喝茶,朝廷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搁这儿附庸风雅?蚊子没咬死你吗?”

  “有驱蚊香。”王谦笑着解释道。

  “你这儿子说话这么毒,他这么说话,你没打死他吗?”万士和听闻气急,看着王崇古,不敢置信的说道。

  王崇古两手一摊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二位都是耳目聪慧之人,这七天,陛下夺情,元辅固辞的戏份,想来是知之甚详,支个招,这元辅真的走了,通惠河畔又要多数百人的孤魂野鬼了。”万士和说起了正事。

  张居正一走,关在天牢里那几十位怕是要人头落地。

  这是路线的选择,和暴虐无关,就是要用这些人头祭旗,表达自己坚持新政的决心,唯有如此凶残的手段,才能彻底断了那些蠢货的念想。

  但是这样一来,矛盾会立刻升级到不可调和,结果是血流成河?是尸山血海。

  “大宗伯啊,元辅先生最在乎什么?”王崇古笑眯眯的问道。

  万士和一愣,疑惑的问道:“在乎什么?”

  “看似是国朝,看似是天下,其实是陛下啊。”王崇古靠在特制的太师椅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说道:“张居正这个人把所有都寄托在了陛下的身上。”

  “那个刺王杀驾的王景龙还在解刳院,大宗伯去解刳院提领这个人犯,到全楚会馆去,提醒一下张先生,没了他的陛下,会面临怎么样的风风雨雨。”

  “张先生,自然就留下了。”

  王景龙还没死,是因为实验素材就那么些,所以死去活来这么多次,还在解刳院里好好的活着,当然也就是活着罢了,其实早就被死去活来给折磨疯了,解刳院,就是地狱在人间。

  万士和只要把王景龙带到张居正面前,张居正就会断绝成全自己忠孝的念想。

  王崇古清楚的知道张居正的软肋,就是陛下,甚至不需要制造什么危机。

  有读者问:小皇帝为何要杀人啊?因为不杀人无法表明自己坚持新政的决心,会给复古派留下奢望的空间,所以只要张居正走,立刻就是人头落地。路线问题是没有缓和的原地的。求月票,嗷呜!!!!!

第244章 陛下总是一如既往的有办法

  朱翊钧的稽税院,不设立掌院事,并没有超出张居正的预料,言官被抓,也没超过张居正的预料之外。

  甚至稽税院在成立之初,不设立掌院事,对张居正而言,对于他的新政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

  就以大明眼下的官场生态而言,掌稽税院事,最有可能成为稽税院发展的绊脚石。

  大明新政的阻力,一言以蔽之,就是数千年以来的封建根基,根深蒂固。

  需要用更加激进的手段去进一步的梳理,而张居正本人和他所在位置和立场,决定他不能更进一步,他不是做不到,是不能做,再往下就涉及到了摄政的问题了。

  朱翊钧不介意,但是朝臣们都很介意张居正威震主上这件事。

  万士和听从王崇古的建议,前往了解刳院提领了王景龙。

  王景龙已经不知人事了,就是还活着,但是完全没有了意识,按照陈实功和李时珍的说法,就是某次用药不当,导致了王景龙脑萎缩,而且是重度。

  而且陈实功和李时珍已经清楚的知道,血压过高会影响到脑功能,甚至造成各种脑部疾病,比如之前谭纶因为甲不离身奔波了七日,突然出现了面瘫的征兆,就是因为多日劳累的高血压导致。

  解刳院是直接打开王景龙的脑袋,观察到的现象。

  当然把王景龙抬走到张居正的府邸,告诉小皇帝要面对的危险,还是做得到的。

  万士和信心十足的到了全楚会馆,见到了张居正,把王景龙抬到了元辅的面前,其意不言而喻。

  小皇帝现在还太小了,自己的班底还没培养完全,甚至连宫里的红盔将军、宫廷戍卫,都不是陛下的心腹,张居正如果不在朝中,如何能行?

  “还活着呢?”张居正再见到王景龙也是格外的意外,他以为王景龙已经死了。

  其实王景龙这样,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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