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8节

  不忠不孝,诚如是也。

  张居正希望日后淳朴的小皇帝,能多问这种问题,这种简单。

  讲筵还在继续,时间缓缓流淌,对张居正而言极为难熬的讲筵,终于在皇帝微微欠身之下结束。

  张居正拜别了皇帝,站在正午的阳光之下,略微有些恍惚,他看了眼身后的文华殿,随后向着文渊阁而去,他是首辅,他每天都要对一大堆的奏疏进行拟票,现在京师的考成法正在推行,六科给事中送来了大堆的账簿需要张居正去核对。

  考成法,内阁督查六科、再以六科监督中央六部,并以六部统率文武百官及地方官员,这个严密的考核制度之中,似乎没人去监察内阁。

  在张居正的制度设计中,监察内阁由皇帝或者说皇权去完成。

  虽然小皇帝幼冲,但是李太后坐镇乾清宫,代行皇权,也算有监察。

  午膳、习武、李太后考校功课、种地打秧,这一连串的忙碌之后,朱翊钧踩着夕阳,往巍峨的皇宫而去,他对着冯保和张宏说道:“冯大伴,张大伴,你知道咱们在做什么吗?”

  “种地?臣愚钝。”冯保颇为疑惑的回答道,这不是刚种完地吗?还是干啥?

  张宏想了想说道:“种地,尽量把土豆和番薯两样作物的种苗种活。”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对呀,种活土豆番薯,打秧、生根、发芽、开花、掐花、剪枝、去浮根、等到几个月后,从土里把土豆、番薯翻出来,这是收获。”

  “冯大伴,朕在种地,是切切实实的种,是希望这土豆和番薯,能够真的生民无数,所以,不要搞那些虚伪的东西,让月港的市舶司太监买些土豆和番薯送进京师来凑数。”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以事实说话,我们才能发现问题,寻找原因,找到可能的办法,然后多次实践去找到问题的答案,如果从一开始,从现象就是假的,就是虚伪的,那一切都是假的。”

  “元辅先生,教过朕,学者,不过口耳之虚,而非践履之实;行者,发乎己者有不忠,所知所行皆虚伪;而卒无所得矣。”

  “德:行道而有得,是脚踏实地践履之实,冯大伴用虚伪的现象来诓骗朕,朕还如何修德?实践才是检验认知的唯一标准。”

  朱翊钧学到了弘毅、也学到了忠孝、也学到了信实、学到了仁德。

  如果现象都是假的,那一切都是假的。

  “臣遵旨。”冯保明白了陛下到底在说些什么,以事实说话,不让他买各种土豆番薯进京来,搞出些祥瑞糊弄皇帝,糊弄大臣,糊弄江山社稷。

  朱翊钧已经下了极为明确的指令,冯保若是违背,那他的大珰,也当到头了,那子告父、父告子的告密铁箱,即是冯保整饬后宫的利器,也是顶在他脑门的利剑。

  冯保确切的领会了陛下的精神,保护好宝岐殿才是第一要务,其余都是扯犊子。

  朱翊钧踩着夕阳西斜,走进了大明皇宫。

  京营总督王崇古也罕见的没在城内,而是到了北土城,一众昨日当着戚帅的面狂吠不止的百户、总旗和军卒被五花大绑,压到了城门口,提督总兵官成国公朱希忠也一并前来。

  朱希忠为武勋,被绑的是他手下的军卒,他管不好手下的军卒,若是能管得好,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时,他就出九门至民舍御敌去了,而不是在城中守备。

  土木堡之变后,大明京营尽丧,于谦为总督军务、石亨为京营总兵官,在明代宗景皇帝的旨意下,重建京营,在正统十四年十月,新组建的京营,出城至城外民舍御敌,将瓦剌也先牢牢的钉在了西直门和德胜门外的西土城和北土城,最终击退了瓦剌人。

  朱希忠为武勋,他带领的京营,只能在城墙上,依仗城墙坚固,等待着俺答汗劫掠京畿整整八日退去。

  朱希忠约束不了京营,哪怕是朱希忠在诸勋贵之上,深受皇帝信任,但依旧是武勋,武勋式微,京营的事儿,朱希忠管不了,谁能管?

  京营总督军务王崇古可以管。

  有时候朱希忠十分羡慕戚继光,戚继光在古北口设伏杀了董狐狸整部,而董狐狸的侄子率众前来支援也被生擒,蓟州总督军务梁梦龙不仅没有上章弹劾,反而一顿天花乱坠的夸耀戚继光的勇武。

  戚继光能练兵、能打仗、还能打赢、打赢之后还没有人给他下绊子,朱希忠完全没有那个条件。

  “戚帅,咳咳…”朱希忠一阵咳嗽,嘉靖二十九年,在守备京师之战中受的伤落下了病根,这一直没怎么大好,这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的冷气一激,让他不停的咳嗽。

  “见过成国公、王公。”戚继光颇为恭敬的行礼,不过他没跪,只是俯首作揖,算是见了礼。

  大明对于臣子之间是否要行跪拜礼,形成了两种泾渭分明的流派,第一派就是以海瑞海笔架为首,坚决不跪,跪天跪地跪父母君王,唯独不跪上级;第二派,则是大明的主流,都行跪拜礼,见面就是一阵磕头。

  海瑞在福建南平县做教谕(教育局正官)时,有上官巡视南平,海瑞带着两个佐贰官,见面就是一个滑跪,但是海瑞不肯跪,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和站在中间的海瑞,就像一个‘山’字形笔架,海瑞至此得名,海笔架。

  戚继光乃是三镇总兵官,他不想跪,也懒得跪,张居正都不让他跪,他为什么要跪王崇古。

  “戚帅这次扬我大明军威,好,好得很啊。”朱希忠满是感慨的说道,军人的尊严都是靠着一个又一个的胜仗打出来的!戚继光早已经用平倭的悍勇战绩,赢得了尊严。

  王崇古看着戚继光雄健的体魄,无奈的说道:“我把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带到了戚帅面前,任由戚帅处置。”

  花花轿子人抬人,感谢盟主“啾与咪与驴与点与甜”的10000点起点币打赏!!万分感谢!!!感谢书友的肯定和支持!!感激不尽。

第49章 给戚继光封个伯爵

  张居正让游七把话传到了戚继光这里,戚继光已经知道了,王崇古要带着那几个冲撞了他的京营官军前来。

  戚继光觉得没必要,不过是几句口舌之争,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戚继光颇为确切的说道:“不过小事,边军京军多有龃龉,提督总兵和总督按军法杖责处置便是。”

  戚继光的意思是,放人一条生路,京军做处置,杖责军棍,打重点、打轻点、垫多厚的垫子,都是京营负责,他就不看了。

  京营之中多勋戚,真的把人打死了,戚继光这个边军总兵官,怕是要在朝堂之上多几个仇人出来,眼下的成国公朱希忠、总督王崇古,就立刻得罪了,毕竟这几个人,是他们的人。

  朱希忠露出了几分笑容,面子都是互相给的,戚继光肯给这个面子,大家日后都有面子。

  “戚帅乃真君子也。”王崇古不由的感叹说道,看着那百户和几个总旗,用力的踹了他们一脚,厉声说道:“还不快谢过戚帅饶尔等狗命!”

  “谢戚爷爷饶命!谢戚爷爷饶命!”百户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虽然被五花大绑不好动作,但还是把磕头的动作做完了,完全没了之前在城门前的狷狂。

  他们完全没料到会捅这么大的篓子,以前边军进京,他们也没少欺负。

  跟随戚继光回京的南兵将领陈大成,为自己的大帅感觉不值,怎么能如此轻易放过这几个人,若是日后再进京来,群小还要滋扰。

  但是戚家军军纪严明,军兵的天职就是服从,他没有反对戚继光的做法。

  戚继光选择了原谅这个百户这两个总旗和三个军卒,他很大度,他不想军兵互相倾轧,那对大明不利,和他的志向不合。

  到了宵禁的时候,戚继光听到了消息。

  王崇古把人活活给打死了。

  以下犯上,杖一百,这一百杖结结实实的用力、不垫任何东西,只需要十来杖就能把人打死,但是用上巧劲儿,垫上垫子,也就是声音大,打不死人。

  “人死了?”戚继光参将陈大成,听闻了消息,立刻攥紧了拳头。

  王崇古这个文官,根本不想京营和边军和睦,直接把人打死了,在京营上下看来,这就成了戚继光没有气量!

  “唉。”戚继光听到了消息,一时间有些怅然,万般情绪都化成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叹息中有化不开的忧愁。

  他在三镇之地的确是戚帅,号令之下,莫敢不从,军纪极其严明,能打能胜。

  军内充斥着南北矛盾。

  他带来了六千的南兵,是他的左右手,但是蓟州、山海、永平都是北军,北军看南兵,觉得南兵就是戚帅的刽子手、督战队、行刑官。

  而南兵看北军则是懒散、不尊军纪、武备松弛,南北矛盾还有着风俗、口音、习惯、起居等等多种不同,冲突极为激烈。

  军内充斥着严重的军兵矛盾。

  在大明,兵专门指的是义勇团练,也就是戚继光当年为了平倭招募的三千义勇,乃是募兵;而军是军户,卫所军卒,世袭屯田。

  戚继光的募兵,军饷是每日口粮折银三分三厘,若行军则行粮折银一分二厘,一年所耗军饷在十八两白银左右,这部分戚继光亲自盯着,是他保证军纪的根本,给够饷银,就能打胜仗。

  世袭军户的军饷则是卫所制,这是上至参将下至小旗喝兵血的发财之道,戚继光几次三番要动手查贪反腐,都是无疾而终,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世袭军户看着义勇南兵们吃香的喝辣的,每年十八两银子结结实实领到手,自然记恨,不患寡患不均,之前大家都吃苦,看不出什么,突然才知道还能这么当兵,立刻就出现了冲突,军兵的矛盾复杂而且难以纾解。

  军中充斥着军备矛盾,南兵因为平倭获得了大量的赏银,这些银子南兵因为频繁的战斗,一部分变成了军备,这三镇之地的军备松弛,用的铳还是永乐年间造的,而南兵一水的鸟铳,这平日操练,南北军兵这自然就会起龃龉。

  多种矛盾是互相影响、互相制衡、互相促进,最终这矛盾就变的不可调和了起来,所以,就连军中都视戚继光为缀疣、多余无用之物。

  而现在,王崇古杖毙了京营的一个百户、两个总旗、三个军卒,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日后又会多一个京营和边军的矛盾。

  在这种矛盾之下,戚继光还能打胜仗?这就是有军事天赋的人,在战场上,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戚继光认为,所有的矛盾都不是问题,只要能打胜仗,一直打胜仗,矛盾都会向敌,而不是面对自己。

  次日的清晨,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太阳从东方跃出,将晨光洒在了大地之上,将京师和北土城从沉睡中,光芒万丈。

  京郊的百姓开始扛着锄头,背着扁担,在田地里耕作,城内的坊门缓缓打开,街上变得喧闹了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

  早食店的蒸笼上冒着热气,贩卖早食的伙计忙着煎煮茶汤,身姿灵活闪转腾挪不让汤食撒溅。

  茶楼里的说书人讲着传奇故事,故事曲折动人,偶尔惊堂木拍下,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喝彩,就是讲到兴头,这说书人突然一个且听下回分解,就引起一片片的嘘声。

  戚继光一早就换上了朝服,带着参将陈大成骑着马来到了德胜门前,德胜门是兵道,戚继光回京当从德胜门入城。

  兵部尚书谭纶、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刘应节、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汪道昆,三人前呼后拥,带着一众朝臣前来迎接。

  谭纶和戚继光是旧识,在南方一起平倭,到了北方,谭纶是蓟州总督军务,戚继光是蓟州总兵官,两人配合极为默契。

  戚继光下马,互相见礼,而后一行人换车驾,顺着德胜门至左长安街御道,至承天门前,戚继光下车驾踏入了皇城之中,步入门洞。

  豁然开朗。

  左文右武,这广场两边站满了京官武勋,缇骑身穿飞鱼服挎绣春刀执钩镰枪,夹道站直,庄严肃穆。

  悠扬的号角声传来,战鼓声响彻皇极殿之前,太常寺的乐伎开始奏乐起舞。

  戚继光一步步的走到了九龙丹陛之下,等待着皇帝的宣见。

  朱翊钧第一次要到皇极殿上早朝,四更天就起来了,光是穿衣服就穿了两刻钟,为十岁人主特别定制的冕服,肩扛日月的十二章兖服、十二旒冕,是皇帝的礼服。

  这身礼服穿起来麻烦,脱起来也麻烦,无论是祭祀天地太庙都是要穿的,这一套衣服,朱翊钧自己都穿不上,还得宫婢们小心伺候,光是身上的零碎挂饰就有十多种。

  得亏朱翊钧平时都是迈四方步,四平八稳,否则走起路来,这些挂饰互相碰撞会发出声响。

  晨钟暮鼓,五更天的时候,景阳楼的铜钟在火夫的撞击下开始唤醒整个京师,而景阳楼的对面开始敲鼓,振奋人的心神。

  明随唐制,早上先敲钟后击鼓,宵禁时是先击鼓后敲钟。

  朱翊钧来到皇极殿,龙椅被抬到了月台之上,朱希孝甩动净鞭,群臣开始入殿,三呼万岁刚刚站定,戚继光已经来到了皇极殿的九龙丹陛之下。

  时间刚刚好。

  礼部尚书陆树声没有在礼制上捣乱,既然过了廷议,再折腾幺蛾子出来,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平静的说道:“宣戚帅。”

  “宣三镇总兵官戚继光觐见!”皇极殿内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听到皇帝开口,立刻站直了身子,吊着嗓子大声的喊道。

  站在皇极殿门前的两队小宦官们,不断的高声朗喝着皇帝陛下的口谕,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着皇帝的天语纶音。

  戚继光端了端手,撩起了下摆,拾级而上,一步步的踏入了皇极殿内。

  “山海关、永平、蓟州总兵戚继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戚继光入殿便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三呼万岁。

  “三镇总兵官戚继光接旨。”冯保一甩拂尘,往前走了两步,两个小黄门拉开了一丈长一尺宽,黑犀牛角轴祥云瑞鹤绫锦织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凉德方在冲年践大宝之位,常恐有负祖宗所托、万民之奉,惟以承祧为重、固宗庙社稷之攸,祖宗之基业至重,兢兢夙夜惧不克堪,尚赖文武亲贤共图,化理爰暨万方,黎庶与有嘉休,与民更始。”

  “虏自壬寅以来,无岁不求贡市,我国家欲罢兵息民,意颇诚恳,然不修明战守之实而为之备,胡虏戎马饮于郊圻,杀戮腥膻闻于城阙,则彼以兵胁而求,我以计穷而应,款顺而纳城下之盟,岂不辱哉?”

  “皇考闻继光经文纬武,谋勇双全;能得人、知人、爱人、制人,与廷臣议,诏卿都师蓟辽,专训边卒。”

  “今闻董狐狸叩关索赏,卿设伏于北古口、将军楼、姊妹楼、喜峰口的四处,击退了朵颜卫贼酋董狐狸,首功两千五百有奇,又退贼兵,生擒董狐狸侄卜哈出械送回京,朕大欣慰。”

  “录破北虏功,兹特进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兼太子太保,论平倭拒敌功,封迁安伯,岁禄八百石,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朱翊钧笑着说道:“爱卿平身。”

  戚继光再叩首,朗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皇极殿有些安静的可怕,因为皇帝陛下抽冷子,出其不意,封了戚继光一个迁安伯,虽然没赐下世券,但是已经足够让人心惊胆战了。

首节 上一节 38/655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