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03节

  客人们沿着溪流排开,船娘手持酒樽,踏荷飘摇而下,飘到哪位幸运儿面前,便借着旋转之力暂停,将酒水喂入其口中。

  若有极可意的少年郎,西河女弟子甚至会直接含着酒水,芳唇相度。

  这样节目,实在是将风月名门的香艳,与“流觞曲水”的风雅,结合得佳妙已极,怪不得能连续三届蟾宫折桂。

  但“流觞曲水”,又怎及得上绰影今日的天仙之舞?

  “哟,都在说什么呢?”

  一个娇柔婉转,荡气回肠的声音倏尔响起,声音并不重,却令满殿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接着便是一阵勾魂夺魄的娇笑:“诸位可是觉得胜负已经定了,咱们西河都不必再上场?”

  人未至,笑先闻。听者只觉这声音娇脆甜美到了极点,都不用听她唱什么曲儿,便已中心如醉。

  朱温和兰素亭四目相对,眼中均是凝重。

  听声音便能觉出,这女人一定比绰影还厉害不少。

  西河派何时有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第138章 百花羞

  女子莲步款款,风情万种地踏入殿中时,所有的灯火都失去了光彩。

  她发不结髻,任由金丝般的秀发披散而下,眼神慵懒放任,却能轻轻勾走人的魂魄。

  若与绰影相较的话;绰影的五官堪称完美,组合起来更是无可挑剔。这美人的五官单拆开来,却无一处算得上完美。

  可正是因此,她才美得如此独特,美得无与伦比。

  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神将清冷、凌厉与魅惑完美结合在一起,没有一丝不谐。相比起来,绰影仙子般的气质,亦显单薄。

  绰影并没见过焰帅甄燃玉,这也是她有生以来,头回见到比自己更惊艳的美人。

  她的美目亦不由泛起凝重。

  “敢问这位娘子芳名。”绰影敛容开声道:“绰影并未听说,西河派有您这一号人物。”

  “呀。”女子扬起头,撩了撩腮边的秀发,将雍容大气又娇艳绝顶的面庞彻底露出。

  西域胡人很少有这么美的脸型。

  田珺看得有些恼火,她继承母亲如同斧凿而成的高鼻深目时,也将西域胡人常见的宽额、方脸给继承了过来;不然的话,田珺还是能与段红烟和绰影拼一下美貌的。

  “人家三日前入的西河派,妹妹觉得不行么?”绝色美人用湖蓝色的眼眸打量着绰影,下颌一抬,说不出地从容自若。

  绰影神色不变,心中却已雷鸣电闪。

  若非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什么女孩子会自愿到泰山、西河这些风月名门里来?

  所有入派之人,不论男女,都必须签下卖身契。一纸契约下去,也就出卖了作为良人的一切尊严和权利,沦为贱籍。

  贱籍极难解除,甚至会世代相传,正如一句最恶毒的诅咒——“生子世世为奴,生女代代为娼”!

  绰影自己,是因为父亲被一场谋逆罪牵连,才落到白云观中。泰山派故掌门曹子休昔年为了帮绰影去掉贱籍,甚至请托了负责振衣盟实务的柳彦璋副盟主出面,柳彦璋又携重金打点朝中要人,才办成此事。

  这样一位绝代佳人,却亲自跳到这样的火坑中来,究竟为了什么?

  对方显然看透了绰影的心思:“绰影妹妹想的必是此物罢?”

  她直接从身上摸出一张卖身契,当空一扬,又送到旁边一位侍女手中。此物烧了也无用,妓室的身份已在官府留档,就算赎身了,贱籍也是摆脱不了的。

  最极端的例子,就是唐传奇《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她的父亲是霍王,堂堂皇家血裔,但母亲郑净持只是一位低贱的歌妓。

  霍小玉不但不能使用李姓,只能用父亲的爵位作为姓氏,更亦沦为娼籍,明明以父系而论是郡主,却只能女承母业,以声色事人!

  不光是绰影,场上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位丽人能将出卖自己的良人身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规则、等级,都只有弱者会当一回事。真是强者,又何惧身处风尘当中?”女子抬眸道。

  她明明没把在场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

  可众人都不由为她而心醉神迷。

  如果杨行密在此,一定能认出,这位金发碧眼的绝色美人,正是与他一起来到泰山的明教花王。

  花王提起翠袖,微掩玉容,忽又吃吃轻笑:“突然想起,还没说人家名字呢。”

  “绰影妹妹俗家姓刘,本是蓝田县令之女。入道以前,闺名想来也非现在这个。”花王掩袖而笑,顷刻便有浓香氤氲,弥漫满室:“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便唤人家‘百花羞’好了。”

  她绝世的妩媚,已令全场男人骨头都酥了。

  她所说的话,却骄傲得无以复加。

  她言中之意,竟是说百花是因她的姿容而羞惭,才会凋谢残落。

  “杨行密郎君让我提防的人,恐怕就是她了。”朱温是唯一面对如此绝色,依然平静如常之人。

  他附耳对田珺道:“来者不善。”

  绰影秋波明澈,与“百花羞”眸光交汇:“愚妹得晤百花羞姊姊芳颜,真是荣幸之至。可西河的节目‘流觞曲水’,本是放在明日白昼。”

  “谁说咱们要演‘流觞曲水’了?”百花羞目光一抬:“这次西河派的节目,乃是玄宗皇帝与杨贵妃传下来的霓裳羽衣曲。”

  此言一出,全场尽皆改色。

  只因霓裳羽衣曲早已失传了。

  大诗人白居易年轻时,曾在宪宗皇帝宫廷中亲睹此舞,写下“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的激赏之句。

  那也是“霓裳羽衣曲”最后出现在大唐。

  “绰影虽不才,也知道霓裳羽衣曲共三十六段,分散序、中序和曲破三部,一次表演用三十人,每部十人轮换……”绰影虽然不知道真正的霓裳羽衣曲是何等模样,但白居易诗歌中对于此曲的记载,她从小便背得精熟。

  百花羞不以为意:“时候仓促,来不及排演,只能稍作减损,舞乐都交给奴家便是。让九位西河弟子陪着人家上台,跟着歌声打打节拍就好了。”

  她对于压过绰影的天阙仙舞,有着绝对的自信。

  哪怕她是三天前才加入西河,都来不及对西河女弟子系统排练,女弟子们纵然见到失传五十余年的《霓裳羽衣曲》的细节,仓促也学不会多少。

  但按百花羞的意思,她一人之力,就能压过泰山派的合舞之色!

  被百花羞艳色所迷的全场看客,也对失传的《霓裳羽衣曲》好奇万分。

  《霓裳羽衣曲》其实是玄宗皇帝为道教所作,舞姬所扮演的,都是华夏传统的道门仙真。一位金发碧眼的胡女,本该与此曲全不搭调。

  但百花羞的仪容气质,已惊艳全场。众人对她演好此曲,只有绝对的信任与期待。

  兰素亭从失神中回转出来,低头对朱温道:“都将你觉得,这么厉害的女人,为什么要掺和五峰香会这种事?”

  “不知道。”朱温扬了扬眉:“杨行密连她的身份都没告诉我。朝廷若有这么厉害的角色,咱们不该全无情报才对。”

  黄巢的情报网相当厉害,甚至掌握着河朔三镇节度使们的黑材料。朱温上次去魏州,就借助这些材料,用借刀杀人之计,让魏博节度使韩简帮忙对付成德节度使王景崇。

  这只美绝尘寰的金丝猫,却在草军的资料中,一个字记载也没有。

  纵归降朝廷之后竭力掩盖自己存在的明世隐,在黄巢这边档案中,都有零星痕迹。

  所以这女人身上至少没有朝廷的官职。

  她想要阻止泰山派在五峰香会上获胜,甚至想要对付朱温,又出于何等立场?

  朱温目前一无所知。

  这种挑战让他觉得相当有趣。

  杨行密向他示警,已很义气。他不能指望杨行密如竹筒倒豆子,将敌人的情报抖得一干二净。

  况且,那也太过乏味。

第139章 香气

  百花羞袅袅婷婷步上高台。

  一队西河女郎手执红牙板俏立于后。

  好几个都是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女。

  自张议潮将军沙州归义之后,归义军就常进贡些美貌胡女到长安,泰半是与仍忠于吐蕃的胡人社群作战虏获。由于梨园已经衰退,消化不了这么多胡女,就有大量流入民间,西河派位于关中,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声清越磬响之后,百花羞婉转而舞,展喉而歌,西河女郎纷纷以牙板打节拍相和。

  百花羞舞姿翩跹,丰神冶丽,转身错步,尽显风华。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翩然作舞的绝色美人,头结双鬟望仙髻,饰以明珠翠玉,简直就是由紫府瑶池下降的女仙。柔顺的金色秀发在迷离灯火下熠耀生辉,于缥缈仙气中又增添了神女般的庄严,令人不可逼视。

  歌声更是喉清嗓嫩,当真是游鱼出听,直叫人心魂俱醉。

  百花羞歌声舞步,变幻无穷,忽如西子捧心,忽如昭君出塞,忽如飞燕纤舞,忽如贵妃醉酒。四大美人的姿态,均被她占尽风流。

  她身上更有氤氲的裛裛芳香,随歌舞节奏浓淡变化不已,竟将百花滋味均流转遍。

  实在难以想象,一人起舞作歌,竟能有如此多的仪态气质,她简直像是一百位绝色美人毫无扞格地凝为一体。

  霓裳羽衣曲耗时极长,但观众人人目不转睛,深恐漏掉一个画面,已彻底陷入舞乐营造的情境当中,无可自拔。

  绰影长叹一声,知道以才艺论,自己已输得彻彻底底。

  对方只以一人踏歌起舞,不用华丽的背景,复杂的伴奏,却将神妃的端庄,仙子的清洁,花萼的娇柔,妖狐的妩媚,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才是真正的《霓裳羽衣曲》。

  看见百花羞的舞姿,才能理解玉环娘娘昔年“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的绰情媚态,更觉着玄宗皇帝当真是为了美人,才不顾万里江山。

  当悠长的舞蹈结束时,百花羞飘带轻挽,抬起双臂,躬身向看客致谢。由于她身着齐胸罗裙,取下披帛之后,能瞧得清清楚楚,腋下光洁一如周身雪肤,没有半点毛发。

  自隋朝起,女子会用“挽面”法,由专门的挽面婆出手,用石膏粉润滑后,以浸水湿麻线去除脸上的绒毛。此法也可用于去掉更粗的腋毛、腿毛等,但是很痛。

  朱温突然想起今年夏天,田珺操练完后,为了消暑,卸了盔甲,直接穿着齐胸襦裙,不穿外裳与帔巾在军营里乱窜;还不时举起手扇凉,惹得一群人盯她腋下看。

  田珺却懵然不觉,直到朱温忍无可忍把她逮了回来,让兰素亭把她腋下的浓密体毛清了个干净。

  兰素亭即使是夏天,也不会把自己的双肩露出来。但她曾为自己的闺中密友学着清理过毛发。

  田珺这个大喇喇的笨蛋,若非天生长着一副尤物身材,真会被人说缺乏女人味。

  二十多位行家高坐二楼之上,作为五峰香会的“评章”。他们的意见,比起各派献技所获金帛的多少,有着更大的权重。

  百花羞一场“霓裳羽衣曲”下来,西河所获金帛不计其数,统计下来,已占到了绝对优势。

  胜负已只决于“评章”们的点评。

  百花羞眸光只是自绰影身上一扫而过,她显然没把绰影真正当做对手。

  绰影又岂看不出,这女人的来头,绝非自己能比拟的。

  “香会的胜负,可做出个裁断了么?”百花羞扬首道,话音不重,却有直入人心的气势。

  在场泰山弟子人人面色惨白。

  有义军谋主朱温帮忙谋划,更经过整整一年精心准备,竟在这横空杀出的金发美人面前,功亏一篑。

  “评章”们低声议论不已,显然都折服于百花羞的绝色姿容与惊世才艺。

  这场香会的胜负,似已全无悬念。

  正当众“评章”要将结果大声公布时,朱温陡然立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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