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瞬移般出现在高台之上，百花羞身上浓重的香气，顿时弥漫他的鼻端。
朱温使用的自然是绰影曾经用于下台的那条密道。
他看都没看百花羞的脸，高声道：“自然是该做出裁断了。可五峰香会号称‘妙香绝世’，比的可不止是才艺，还有香气。”
“香气？”
众“评章”中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疑惑道：“这又有什么可争议的？阁下又是何人？”
绰影等泰山诸女上台时，散发的香气固然清雅动人。可百花羞演出时，香氛变幻无穷，已超乎人之想象。若要比这个，岂不是自取其辱？
“在下姓朱，单名一个晃字。”朱温再次抬出了“朱晃”这个假名：“不过是家中售卖蔷薇水的一个小小商贾，与泰山派有些交情而已。”
他特意强调了“蔷薇水”三个字。
与一般唐人常用的香料不同，蔷薇水无法在唐土生产，只能从大食国进口。相比焚香熏衣，蔷薇水能直接涂抹在女子肌肤之上，香味更加持久动人。
田珺一时不知道朱温在做什么。
但她瞥见了身边兰素亭的奇异眼神。
这个平日里清雅淡泊的小妮子，眼中竟泛起了得色。
这一步竟是兰素亭制定的么？
田珺一时有些忐忑。此前兰素亭定策教她出使游说，动摇“雪帅”齐克让之心，导致齐克让未能及早出兵，与甄燃玉会剿草军，才给予草军火中取栗，穆陵关一战逆天改命的机会。
但面对百花羞强绝的强迫感，田珺又担心兰素亭的计策未必能再次收到四两拨千斤之效。
“既然是外人，朱郎君就不该贸然跑到台上说话。”少年神色有些不快，他名叫唐文扆，出身六大派之一的巴蜀唐门，虽然才十六岁不满，却已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此番更是代表本门，作为“评章”参加五峰香会。
“不。”朱温否定道：“此事相当重要，百花羞娘子的香气是体香，但绰影仙子等人却借助外香。她们所用的蔷薇水，就是吾家供应的。”
唐文扆讶然道：“天生奇香，本是胎里带来的天赋。外物之香，怎能与体香相比？”
朱温颔首：“理论上是不能。但若吾家的蔷薇水是唐土自产，不需经由丝路，跨越万里黄沙，历尽艰险转运而来，那又如何？”
唐文扆面色陡变。
所有的江湖门派，建立起来的基础都是利益。有了利益，才需要习武来保护。
川蜀唐门以暗器著称，但光靠暗器生意是养不活唐门内外上千张嘴的。
“如若蔷薇水可以于唐土自产，成本少说也能削减十分之九。”唐文扆作为大派传人，果然不凡，顷刻得出了一个再准确不过的结论。
“唐郎君所言极是。”朱温露出赞许眼神：“这就是香气当中的奥秘。唐郎君可有发现，此前绰影仙子身上的香气，格外清新淡雅，与大食国运来的蔷薇水大有不同？”
此言一出，众人暗暗点头不已，这才察觉，绰影等泰山诸女跳天阙仙舞时的香气，较大食蔷薇水清淡一些，味道却更加秀雅怡人。
“香气区别在此，还不够作为决断胜负的关键筹码么？”
朱温的目光终于落在百花羞的身上。
他傲岸的眼神，悠悠注视着这位绝代佳人，就像看一只败犬。
兰素亭亦贴耳对田珺道：“制造蔷薇水和烧酒，同样用的蒸滴之法。盐帅既然复原了汉代烧酒的制法，还愁造不出蔷薇水来？”
第140章 尘埃落定
听得朱温的话语，唐文扆等人的眼睛如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百花羞这样的绝代佳人，对他们也彻底失去吸引力。
这时的朱温，在他们眼里，已不再是一位锦袍少年，而是一尊纯金打造的金人，是车载斗量的黄金！
“朱郎君意思是……”唐文扆露出一个市侩的笑容，轻轻捻着纤秀的手指。
“若泰山赢下这次香会，大唐土产的蔷薇水，必能通行天下。”朱温与唐文扆目光相对，不紧不慢道。
正如朱温所说，无论是烧酒还是蔷薇水，想要有效推广，泰山派在五峰香会获胜乃是必要前提。
众“评章”如果卖这个人情，又岂忧拿不到蔷薇水的专卖权？
二楼上，唐文扆退入人群中，与其余众“评章”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他们当然猜出了朱晃郎君就是草军谋主朱温，也知道这条可怕的产业链条，也只有手眼通天的黄巢黄巨天才能弄出来。
且不说江湖各派，大部分都与王仙芝黄巢有交情。他们即使不看交情，也不能与亮闪闪的真金白银过不去！
百花羞的眼神终于变了。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当她骄傲地看着绰影时，绰影虽然对她的才艺自愧不如，却没像其他泰山女弟子那样面色煞白。
和那个无礼小子一样，绰影作为直接上场之人，一开始就知道结果不会有任何悬念。
“这次五峰香会，泰山舞乐以清雅淡香取胜，拨得头筹。”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作为众“评章”的头儿，慢条斯理地说出了商议的结果。
每个“评章”背后都是一个庞大的家族，需要巨大的利益来供养。
况且，靠着蔷薇水贸易赚取的暴利，又有什么美人没法得到？
百花羞面颊肌肉微微抽动。
她的一生实在比较顺。往日里，除生人勿近的冰霜美少年杨行密之外，男人见了她，无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这个朱温却不但同样不为她美色所动，更是以这样的盘外招，直接让她体验了一把从云端跌入谷底的感受。
百花羞只花了一个刹那就恢复了从容，用妩媚的眼波扫过台下众客。
但朱温离她足够近，已经瞧见她脸上抽动的样子。
“不公平！这是黑幕操作！”
“上去打死那个小子！”
经过一阵起伏的议论后，场下终于有人怒吼起来。
他们显然已被百花羞的媚容把魂儿都勾去了。
不知哪来的烂橘子朝着朱温劈头砸来，被他略一偏身躲过。
泰山派女剑仙们纷纷拔出宝剑，准备下场维持秩序。
“各位肝火不要这么旺嘛。”朱温淡笑如风：“为了庆贺绰影仙子率泰山夺得五峰香首之位。朱某人对月殿中各位，都有一瓶上等蔷薇水相赠。无论是馈于美人，或是带给家中的姊妹、女儿，都是上上之选。”
伸手不打笑脸人。
何况朱温还要送给他们非常珍贵的东西。
汹涌的人潮几乎是瞬间就平静下来。
百花羞陡然发现自己的美貌如此无力。
民间有段子说武王伐纣，令人斩杀妲己，刽子手迷于美貌不忍下手，竟然自尽。最后姜太公亲自执刀，才把妲己斩杀。
此事一定是假的。倒有许多义士临刑时，刀斧手不忍动手，选择与义士同死。
孔夫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道德的伟大，却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出美色不能发挥的力量。
当人群井然有序地上去领取赠品，顺带买上几瓶蔷薇水揣在兜里时，一切都尘埃落定。
所有人都知道舞蹈的真正优劣，但没有人再质疑结果本身。
长夜过去，天色已经破晓，熹光由碧户穿入月殿当中。
田珺已迷迷糊糊地睡在回到台下的朱温怀里。
“天亮了！”朱温抓着田珺两肩，将她摇醒。
“咱们不是一整夜都没睡么！”田珺恼火道：“何况往日里都是你睡得比我久。”
“你现在再睡下去会死的。”
田珺神色一变：“会死？咱们不是已经赢了……”
“拥有力量的人，下棋输了之后，会把棋盘砸在对方头上。”朱温道：“你忘记那个女人自称强者了么？”
“她有多强？”田珺问道。
“你我联手也未必打得过。”
田珺变色：“芷臻又手无缚鸡之力，该怎么办？”
“咱们跑，把芷臻留给绰影照顾。这女人冲我来的，掀桌子时只会想杀我。”
朱温眼神向人群中一扫：“这里每个人都可能是她伏下的刺客，我这次却一个死士都没带来。”
朱温说着拉起田珺，趁着人群还在领取蔷薇水，不声不响地向殿外溜去。
“既然和我没关系，我为什么要逃？”田珺疑惑道。
朱温直接给了她一个爆栗：“你想当寡妇吗？”
田珺英气的双眉挑起，对朱温打她相当恼火，直接在朱温脖子上咬了一口：“什么意思？你逃跑还要别人一起？”
“你想想那个女人的舞姿，像是身法比不上我么？就算骑马也未必能逃得掉。”
田珺这才明白朱温的意思。
“而且，我朱凉玉也不是一个喜欢被人追杀的人。”
朱温眼中已蕴起了杀意。
田珺默契地抓住了朱温的手。
连焰帅都死在朱温手里，再杀一个绝代佳人，朱温用不着一丁点怜香惜玉。
这可是关系自己的性命。
最好的逃跑，就是寻机解决掉对手，彻底解除危机。
杨行密示警已经过了一日多，朱温当然早有布置。
对朱温的布局，田珺也全无疑虑地信任。
两人携手沿着逶迤的山道快步奔行，而后进入了没有路的榛莽当中。
“我猜那个身上能散发各种不同香气的女人，鼻子也比狗还灵。”朱温道：“可我确实不知道抹掉咱们气味的办法。”
不如说即便有，朱温也不会拿来用。他早已决定，只要百花羞追过来，就将她引入自己预定的战场，辣手摧花。
“光逃跑也蛮无聊的。”朱温只觉山风泠泠在脸上吹拂，对田珺道：“你猜这次咱们能赚多少？”
“挺多吧？虽然你白送了一大堆出去，可掏钱买的更多。”田珺答道。
“不，亏大了。这是芷臻的主意。”
田珺大惊失色：“芷臻的主意不靠谱？”
“不，太可靠了。蔷薇水的蒸滴之法，和烧酒毕竟不完全一样，再加上研究配方，师尊麾下的密坊药师们，花了一整年时间才真正研发完毕。目前投产的量压根不够。”
“所以卖给那些人的，大部分都还是从市场上购入了，重新包装的大食蔷薇水，亏本甩卖。”
田珺当然知道这种亏本甩卖的意义，把销路打开之后，利润滚滚而来，短期的损失会很快被弥补上。
“可香气不是不一样？绰影姊她们身上的蔷薇水明显更加清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