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阿爷就此咽气。
当时天色入暮,杨行密幼小的身影,处在黑暗的莽林当中,形态各异的树木,在黑夜中森然如鬼魅。
他身边只有阿爷逐渐冰冷下去的尸体相伴。
他甚至不能哭泣出声,因为康承训派出的杀手已经追赶过来,在林中点着灯笼,窸窸窣窣地搜索。
饥饿、恐惧、疲惫、悲伤。他曾无数次想要用剑刺进自己的喉咙,随阿爷而去,可求生的本能,让他始终下不了手。
天亮之后,杨行密决定逃走。在黑夜中,他甚至看不清道路。
他已尽可能地不发出声息,但仍旧被眼中凶光凛冽的杀手们发觉了,他们以为阿爷还活着,怒喝着要求他说出阿爷藏在哪里。
杨行密彻底绝望了,他提起剑,决定至少和一个敌人拼个同归于尽。
千钧一发之时,林中小路上过来一位身穿华贵袍子的剑客。他瞧了瞧杨行密那张覆满血污仍然难掩清秀的小脸,突然走了过来,摸了摸他颈部和脑后的骨头。
这个人周身散发的气势,将那几个杀手都镇住了。
杨行密没有任何反抗,他知道反抗无用,对方似也没有恶意。
“本庄主把这孩子带走了。”
对方温和地笑着,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清楚地用篆体刻着藏剑二字。
几个杀手还在犹疑,剑客从身上摸出几个金珠子,扔在地上。
而后用宽阔的大手抚摸他的头:“孩子,不用怕,再不会有人要伤害你了……”
杨行密压抑许久的泪水,突然如决堤般迸发出来,扑在剑客怀里,嚎啕大哭,把剑客的前襟打得透湿。
几个月后,已经身在扬州藏剑山庄内的杨行密,知道了那件事的结果。
这甚至比血案发生的那天更让他痛苦。
阿爷和他的同袍们,被定性为贪功冒进,浪战招致大败,事后又心怀怨愤,意图发动兵变。康承训大帅英明神武,预先发觉奸谋,将逆党一网打尽。
阿爷死在密林之中,尸首没被康承训的狗腿子找到。而那些宠爱杨行密的叔伯们,一个个被戮尸示众,斩下首级用长矛穿了,放在城头供群鸦啄食,直到只剩下白森森的髑髅。
他们的战功,则变成了康大帅率亲兵力战,指挥得方,反败为胜。
杨行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仇恨让他几乎从来不笑,也不愿与任何人多话。除了练剑和学习兵法,他也再无多少爱好。
“振衣盟的王盟主寄信过来,说天下就要大乱了。咱们六大派如若纠集士马,一时俱发,大唐顿时全身起火,应接不暇,声势恐怕还要胜过庞勋的明教起兵。”
有一天,师傅依旧温柔笑着,拍着杨行密肩头道。
“王盟主这个人,还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藏剑山庄庄主淡淡道:“不过他说得也没错,百姓厌唐久矣。天下是要大乱了,区别只在还有几年。”
“行密,你的一身才略武功,很快会有用武之地。这如画的江山,正好给你们这些少年英杰做战场!”
庄主眼神骤亮,语调铿锵,显得对此无比期待。
第155章 养望
朱温吃饭的时候,一般不甚愿意说话和想问题。
他喜欢细嚼慢咽,好好享受美食的滋味。
席上菜式有十道左右,由兰素亭亲手做的只有一道,是贼王八王建的近亲,一整只清蒸甲鱼。
甲鱼,正名鳖,又名鼋,相比龟类,肉更多,味更鲜嫩,周朝开始就是著名的美食。成语“食指大动”,就源自春秋郑国朝宴吃甲鱼的故事。
这只甲鱼以砂锅蒸成,掏空内脏后填入香蕈、鸡丁、笋片,又以葱、姜、料酒、胡椒粉调其味,出锅后鲜香逼人,胡椒的微辛越发增人食欲。
朱温以竹刀切下蒸鳖小块裙边,用筷子夹入碗内食之,入口顿觉爽滑万分,细品之后,用饭匙挖一勺江东好米饭,混着咀嚼,用米饭的绵滑去除油腥。
春秋之时,南方人口少,稻米生产有限,以致在北方连大米饭也是珍馐之一。《论语》中孔夫子就曾斥责宰予“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把宰予为父母守丧时吃大米饭,穿锦绣衣服,当做道德不端来声讨。
到本朝,江淮日益开垦,稻米产量暴增,大量运输到关中填补粮食缺口,以至于三秦之人,亦多以米饭为食。
朱温生长的宋州、徐州一带,地处南北交界,麦、粟、稻均有种植,无论白米、面疙瘩、小米粥,他都吃得惯。但相较之下,还是觉得米饭口感好些。
当朱温大快朵颐的时候,杨行密也讲完了自己的过往。
讲得甚是简略,因为杨行密不愿意显示自己的软弱,来被人同情。
朱温用餐刀切下一片甲鱼裙边,示意杨行密自己来夹:“这鳖乃贼王八的亲眷,是我家义妹兰素亭亲自下厨蒸制的,鲜美胜过宫廷绝味。杨兄也来尝一口?”
历史长达千年的分餐制,在本朝开始,转为合餐制,一群人共桌而食。但朱温仍觉得,用筷子直接夹菜到别人碗里,很是招人厌。
朱温当众说出“义妹”二字,让兰素亭眼角微微动了动。但她心中洞明,这才是真正负责任的话儿。
杨行密伸箸夹了裙边,举止端静,悠悠细品:“鳖裙胶质丰沛,其美胜过豚蹏。但能做得如此鲜嫩爽滑,堪称仙品。”
朱温与有荣焉道:“我就说了,吾家芷臻妹子的手艺,怕是连七仙女为董永家织锦的巧手,也比不上哩!”
说着目光瞥向兰素亭,只见她得了夸奖,小脸微微泛红,极是秀丽可爱。
“小心我师弟钱鏐。”杨行密忽然沉声道:“他在杭州石镜镇将董昌麾下效力,已有数年了。雷帅派兵讨平王郢,就有他一份战功。”
藏剑山庄这一代的得意门生,并不止杨行密一人。
杨行密出于师兄弟之情,并没有谈及的是,钱鏐同样与曹师雄等人多番合战。不仅擒杀了配合曹师雄作战的浙江本地义军首领朱直管、王知新,就连镇海节度使裴璩击杀曹师雄一役,钱鏐也出了不小力气。
与杨行密一般,这位钱鏐,无疑也称得上当世人杰。
杨行密又正色道:“杨某人此番相助各位,无非是师恩深重。家师乃至情至性之人,屡次提及王盟主对我藏剑一派的恩义。杨某临行前,对家师跪地三叩,以谢师恩。”
师徒之间,三叩结缘,三叩绝缘。
杨行密言外之意,他老师是正人君子,今后绝不会与草军为敌。可他杨行密三叩谢过师恩,这番领兵援救草军,报了王仙芝盟主昔年恩义。下次杨行密与朱温等人相见,或许就是敌人了。
“杨兄的师弟钱鏐,倒不像杨兄这般有挂碍。”朱温微笑道。
“钱师弟父母皆在。而杨某少失怙恃,蒙师尊解救于危难之中,抚育成人,有同生身父母。况且,师弟未曾受过官家什么委屈,自然可以当他的大唐忠臣。”
杨行密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滴水不漏。
朱温目光瞟向芒砀山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三兄弟,只见三人都面有愧色。
当初贪恋富家翁日子,不肯入伙。如今已经加盟草军,念及昔日的不顾恩义念头,不由心生愧怍。
其实朱温看得明明白白。什么是忠,什么是义,都是维持社会秩序的手段罢了。
即便是反贼,也必须讲忠义,不然就只能破坏,建立不起新的秩序。
藏剑庄主和杨行密这对师徒,如草军诸人一般早有反志,只是还在等待更好的时机。他们于朝廷不可谓忠,就只能先以义为标榜。
庄主令杨行密协助草军摆脱追击,除了报恩之外,难道没有希望黄巢进一步搅乱局势,为杨行密起兵提供机会的想法?而他培养杨行密、钱鏐两个弟子,又何尝不是广撒网,作两手打算?
藏剑山庄的叶庄主,明明是个心细如丝的人。山庄旧日在杭州,是他们叶家世代的产业。后来搬迁到扬州,为吸纳人才改为师徒相传,不拘于一家一姓,叶家也从台前转到幕后。
叶庄主是近百年七代庄主中唯一一位姓叶的庄主,稳坐掌门之位三十年,还培养了两位堪称当世人杰的门生,足见此人手段。
但草军受了藏剑山庄的恩惠,就没人会公然挑破这些。
这并不值得非难,忠义的行事方式,需得能为人带来长远利益,才值得践行,古人遂有“养望”的说法。
杨行密养望多年,正是等待利剑出鞘的一刻。
欢宴既罢,朱温亲自送别杨行密。
到长亭之上,杨行密吹笛一曲,曲终,两人屏退亲兵,相对而谈。
“朱兄可猜出花王在为谁做事了?”杨行密问道。
“这个人一定野心勃勃,想要取大唐而代之。”朱温笃定道:“花王既然是魔门中人,绝非什么善男信女。让她跟明世隐一样老实做朝廷鹰犬,不如让骆驼穿进针眼里。”
杨行密露出深以为然之色:“此人可是雷帅高骈?”
“杨兄明明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朱温揶揄道。
“雷帅确实不满朝廷,更有手腕,有实力,还足够心狠。但魔门中人,要的还有一条,能控制。”
杨行密道:“花王虽年纪大了一点,嫁给雷帅做续弦,毕竟不合适。且雷帅又没有出色的子嗣。”
朱温微笑道:“岭南有一人,乃隐太子李建成之后,掌握要藩,财力雄强。其子李逸以率性任侠名世,前番与我草军为难的昆仑派、翠烟门,据说都与李逸大有勾连。”
杨行密点头赞许:“两浙乃国家赋税重地,淮南乃宰相摇篮,皆深受朝廷监视;闽地户口稀少,难以养兵,江西乃困龙之地。唯有岭南东道,商税足养兵十万而不加民赋,进可收蛮獠以控天下,退可守关岭割据一方。”
黄巢军南下的目标,也正是岭南,广州的商路利润,足令草军实力遽增。
花王尤滴为什么千方百计与草军为敌,一目了然。
第156章 叔侄
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出身宗室,乃隐太子李建成之后。其先祖是李建成遗腹子,玄武门之变后六月才出生,遂被太宗皇帝赦免。
两百年过去,朝廷当然不会再提防李建成的后裔。
但玄武门之变,始终是大唐历史上一块抹不掉的疮疤。倘一位隐太子后人凭借军略和手腕打垮大唐中枢,加冕为帝,地方节度使无疑会望风款附。
若尤滴谋划成功,魔门在海外积聚两百年的势力,必将纷纷归来,渗入帝国肌骨,成为仍冠着大唐名号的新朝,掌握核心利益的群体。
“我在十年前,就听过岭南李逸公子交结豪侠之名。看起来,庞勋覆灭不久,尤滴这女人已与李迢家的大公子勾搭上了。”
朱温嗤笑道:“可她又想勾引杨兄,依我揣测,李逸公子顶多摸过她的小手儿。”
杨行密淡淡道:“魔门中人有驻颜之术,她等得起。”
魔门已退出中原两百年,江湖上仍传说着他们的神奇驻颜术。据说昔年阴后祝玉妍年过七十,瞧上去有若花信少妇。
这样夺天地造化的奇功,不会没有代价。魔门功法除难以达到至高境界之外,还有根基不稳,一不小心就练岔气导致半身不遂,或血管爆裂而死。
就连昔日的绝世魔君乔北溟,也被王仙芝抓住破绽,引动魔气反噬,损毁气海,才在上风形势下,顷刻败亡。
一般的魔门女人,把男女之事看得相当随便。但如尤滴这般身份,一定会把自己红丸珍而重之,待价而沽。这点上,魔门子弟确与秦楼楚馆的倌人们,相似到了极点。
花王尤滴出身魔门这一机密情报,连同为明教四王的翼王葛简都不知道。昔年知道真相的,恐只有明教教主庞勋。
朱温与杨行密偶然得知此事,才需屏退亲兵交谈,以免传播出去,惊动尤滴本人。
诸事谈罢,杨行密向朱温揖手而别,乘舟而去,消失在太湖的浩淼烟水里。
轻舟已过,此去山水漫漫,天涯远隔。二人下番相见,便不知是敌是友了!
……
“五日之内,一成兵力,不败强敌,不留人头。”帅帐之内,雷帅高骈面露不屑:“贾诩贾文和也忒小家子气,怪不得一生只能做个谋士,被曹丕任命为太尉,还被江东孙权耻笑。”
高骈年近六十,但因保养得宜,瞧上去不过四十许人。剑眉隆鼻,面容极富立体感,既有沙场铁汉的阳刚气,又有世家公子的灼灼风流。
一位清秀青年侍立在侧,容貌与高骈有六七分相似,但脸庞微瘦,眼睛略小,样貌终是逊了一两分。
渤海高氏以出美人著称,兰陵王高长恭貌柔心壮,破阵邙坂,至今传颂。
雷帅高骈,与他的侄子高彦,都是兰陵王的直系后裔,皆被公推为好样貌的须眉人物。
高彦知道,高骈所评,是三国时代毒士贾诩所用黑暗兵法中的“公子献头”一策。
“伯父从不会只把自己一人逼到绝境。”高彦恭敬道。
高骈指节叩案:“置之死地而后生,极致无非是楚霸王的破釜沉舟。军粮耗尽,三军自溃。”
高彦道:“朝廷之所以喜欢伯父的打法,是因为伯父百战百胜,每次消耗的军粮,都较别人更少。”
此前高骈平定作乱江东的袁昌、王郢,只用一月,因为高骈压根就只准备了一个月的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