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了钓鱼这个爱好之后,李斯还常与武威县的县令娄敬下棋。
娄敬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他的棋也一样很臭。
之后,李斯甚至常常与涉间大将军一起讨论西域美人,西域人常常会将最美丽的西域美人送到河西走廊。
“丞相,可以登山了。”
李斯收起手中的书信,也收起了先前的心思,快步走到屋外,见到了章邯已安排好大队兵马,将山脚下牢牢围了起来了,并且山道两侧已站满了秦军,就算是一只鸟想要打扰皇帝登山,都会被秦军无情地射落。
与皇帝一起踩上石阶,一步步往山上走去。
李斯又想起了当初登泰山,下山之后几乎三天不能下地,至今记忆犹新。
现如今,好在祁连山不是很高。
正值河西走廊要入秋的时节,祁连山的山上风很大,往西走还能看到终年积雪的山峰,这又是一段漫漫长路。
李斯看了看走在一旁的章邯,咬了咬牙,跟上皇帝的脚步。
自从登过泰山之后,李斯很久没有走过这么久的山路了。
走了一个时辰,几人坐在山上休息着,嬴政饮下一口水道:“李斯,你还能陪着朕爬上去吗?”
李斯抬头看向远处的雪顶,又道:“能。”
“好。”嬴政将水递给他,又道:“朕走多远,你也跟着朕走多远。”
“臣领命。”
嬴政无声一笑。
休息了片刻之后,皇帝与丞相两位老人家继续爬着雪山。
都说男人过了五十岁,依旧是农户人家的主要劳动力,但李斯老得比皇帝更快,须发也白得更多。
当走到祁连山的山腰处,从这里往下看去,嬴政道:“李斯,你看。”
李斯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取来的树枝当拐杖,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祁连山的北面是一片山谷,山谷中水草丰美,河流纵横,大片的羊群与新建设的驰道,还有几片房屋,三座大城。
而整片山谷狭长,看着就像是两座大山拱卫下的走廊。
嬴政道:“你说扶苏怎会将这里取名河西走廊,那孩子这辈子都没来过这里。”
李斯道:“公子看地图便能得知此地,当年公子为图谋河西走廊盘算了数年之久,如今这片河谷,真的像走廊,公子的取名不错啊。”
皇帝与丞相说起了当年,章邯站在一旁没有多言,而是想起了许多往事。
从王贲用犀牛甲送去河西走廊与西戎人换战马开始,公子扶苏就开始算计河西走廊,就像是一个孩子惦记他的玩具,惦记了很多年。
当年的西戎人,月氏人或者是匈奴人常年会来祁连山上,他们会在山中面向东方祭祀。
当皇帝走在这个祭祀的高台上,而高台的另一侧则是一处山谷,还能见到祭祀的牲口骸骨。
嬴政看着道:“这是匈奴人造的?”
章邯回道:“在匈奴语中祁连山是他们的天之神山,当年月氏人与一部分匈奴人建设了一个小国,叫作黑水国,黑水国就想将祁连山称之为神山,终年积雪是他们水脉来源,养活了牲口,让土地长出了草。”
“以前,匈奴的单于每年都回这里祭祀,月氏人的王冠上还刻有祁连神山的话语,他们面朝祁连山的东方祭拜,之后十余年间,此地被匈奴冒顿单于所绝,月氏人只能在马鬃山祭祀,月氏语称祁连山为腾格里,也就是月氏人的天父山。”
嬴政道:“埋了这个山坑,砸了这个祭台,在此地建设秦军将台。”
章邯行礼道:“臣领命。”
当皇帝要离开时,李斯跟上了脚步,又回头看了看章邯。
在李斯认识的众多将领中,博学多才的将军中有一个是蒙恬,现在又多了一个章邯。
等章邯跟上脚步,李斯低声道:“大将军还懂匈奴人的事?”
章邯道:“当年我的麾下有一个谋士陈平,他常年与西域人混迹,就听说了这件事,末将也就听闻了,这个陈平善与人交往,他总是拿这些事向末将献功。”
李斯迈步走着,又道:“大将军做得很好,秦虽能让匈奴人与月氏人不再来祁连山祭祀,但他们的腾格里依旧会在他们的心中。”
章邯颔首,沉默以对。
身为大将军讲话要有分寸,面对李斯的问题不能多说就不说。
李斯是一个善用政治却手腕强硬的人,这位丞相会抹去齐鲁博士的宗法,也会抹去越人的身份印记,将分裂的一切苗头扼杀。
现在,当丞相说起月氏人的腾格里,这让章邯觉得这位丞相的话有些过线了,想要消灭月氏人心中的腾格里是不切实际的。
就像蒙恬在漠北扫清了匈奴人,却又退回了漠南一样,中原人即便是占据了北方,也不能活得像匈奴人一样,秦可以将当年的西戎人教化,让他们成为在田地里耕种的农户。
但中原的人不可能离开田地,去北方活得与匈奴人一样。
蒙恬的做法是对的,中原离不开耕地,也离不开田地里种出来的粮食,一旦失去了土地,中原人就只能流亡了。
所以扫清漠北后只是派驻秦军,而不迁民。
而现在,月氏人心中的腾格里,是他们活下去的信念,只要月氏人还是牧民,他们就会一直信腾格里。
塞外不是中原,丞相的方法,不一定能用在塞外。
章邯没有说破,而是地继续走在山道上。
第261章 驾至草原
皇帝的队伍走了半日,直到夜里时,距离山上的雪线已很近了。
队伍在山间找了一个平地,就扎营休息。
这里的星空看起来很低,好像是只要建设一座高楼就能够碰到天上的星星。
明亮的月光下,还能看到风吹过时,远处的草地也如同海浪般起伏。
如果总结一下自己的人生,李斯觉得若当初不入秦,可能自己这辈子也会拜在其余六国的一个名仕府中,从此当个谋士。
这样的生活或许也会很安宁,但只要没一统六国,战火就会继续,也早晚会危及自己。
李斯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大义,也许会活得更加自私自利,并且对一些小事也会计较很久。
思量想去,李斯找到了看守在营地外的章邯,与他长谈了一番。
在谈话刚开始的时候,李斯能感受到章邯是有拒绝的情绪在,但他也不会明着说拒绝谈话。
于是,李斯也只能在章邯面前自说自话,这个过程很无趣,直到说得有些累了才去休息。
甚至,李斯也回想不起来昨晚说了什么。
翌日的早晨,皇帝就下了山,回到武威县又休息了几天之后,准备继续西巡。
在离开武威县之前,李斯还写了书信,让人交给公子扶苏。
而后,李斯继续坐在皇帝的车辕上,继续陪着皇帝西巡,并且等回到咸阳之后,他李斯就可以脱去了丞相的衣服,从此不再过问国事,继续安稳的度过自己的晚年,这大概是所有人都想过的生活。
李斯觉得,当年的韩非曾经也想过,他一定也想要等到了晚年之后,过上这样的生活。
再一想,李斯觉得自己的晚年的生活,应该是极其孤独的。
他韩非死了之后,他李斯就失去了所有的朋友,等他告老了也不会有人来拜访,更不会有人来喝酒祝贺。
余生,就在咸阳的大宅内安静的过着。
在来河西走廊的路上,李斯就帮皇帝书写了旨意,送去了咸阳给公子扶苏,让公子扶苏主持骊山陵事宜。
李斯觉得等自己在咸阳的府邸度过余生之后,也会等到一个赏赐,从此葬在陵寝中,这就是最后的念想了。
车驾正在离开武威县时,李斯得到了一卷书信,书信是御史陈平所写。
李斯很意外,这个叫陈平的御史竟然会给自己写信。
而且在信中,陈平说毛亨走了,走之前还大醉了一场,还将他这个丞相骂了一顿。
李斯苦笑地看完这封书信。
“谁的书信?”
“是潼关送来的书信,毛亨走了。”李斯将书信递入车驾。
半刻之后,车驾内传来了话语声,道:“你李斯真是遭人厌啊。”
听到皇帝的话语,李斯回道:“只有毛亨敢厌臣,因他是臣唯一一个还活着的朋友了。”
“可如今他也走了,不再领会你的情谊了。”
李斯有些发愁,他觉得毛亨在信中说了他要沿着当年老师荀子的足迹,再走一遍天下。
以自己对这个朋友的了解,毛亨一定在潼关积攒了一些钱财,而毛亨又是一个不会打算的人,他在外面花光了所有的钱之后呢,恐怕他会饿死的吧。
这不是李斯的胡思乱想,十二年前,他毛亨就不想领受好意,不想因他李斯的情面留在关中,一气之下就离开了。
可后来呢,不出半年,他毛亨就快饿死了,又回到了关中。
现如今又过了十二年,他毛亨又要走了,李斯叹息一声,低声道:“也不知道这一次,他若又快饿死了,会不会再回来。”
走就走了吧,上一次毛亨走的时候,他李斯也没有挽留。
是公子看在情面上,又留下了毛亨。
现在,毛亨要走了,公子不会再给他情面了,是他自己要离开,李斯更不会在挽留。
在人生态度上,李斯很羡慕张苍,张苍绝对不会去管毛亨的死活,并且会很尊重毛亨的决定。
因张苍从来不会劝人。
年轻时的张苍就知道,但凡是劝人回心转意的事,到头来都没有好结果。
劝人做正确的事最没用了,也是最没有意义的,所以尊重他人的命运,这就是李斯对张苍的认识。
现在,李斯也想这么活着的,忽然间想明白了,他李斯还没张苍活得明白。
“你说,以后真不会再有诸子百家了吗?”
李斯回道:“臣也不知。”
嬴政道:“毛亨说不会再有了。”
“臣以为,当年列国征伐时诸子的名望都太大,列国为了拉拢一名仕许诺其厚礼,这厚礼无非是土地,婚约与贵胄地位,诸子的影响力太大了,列国为了争夺诸子名仕抢破了头,这种事其实是不对的,列国也会为此开战,公子不是不允许诸子继续流传,扼杀了诸子的名望,往后天下人只能读秦书。”
李斯道:“当年臣说起禁私学,公子觉得与其禁私学,不如掌握书籍,人们需要一统的理念,就必须有一卷书教导人们这么做,那就是大秦的书,这世上不能再有因名仕一句话,而令天下学子一呼百应的事发生。”
“教化尤其重要,只要支教扩大规模,教书的人越来越多,那么天下名仕就会消亡,因人人都能读书,臣更明白读书是难分高低的,等人们都懂了如何分辨谎话与真话,这天下也就不再有名仕了。”
“正因如此,往后的人们会更加追捧前贤的书籍,也会敬重诸子百家的学说,以臣所见,也仅有如此。”
车驾内陷入了沉默,皇帝也在思考。
从河西走廊前往北方还要经过乌鞘岭,当皇帝的车驾真的进入了乌鞘岭,送行的队伍中娄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涉间站在原地,看来还要先目送皇帝的车驾走远。
娄敬先去见了韩信。
依旧在雪山下牧马的韩信看着书,身边是正在睡着的儿子。
娄敬走上前道:“皇帝走了。”
韩信没有抬头,而是翻过一页书,道:“今年的从关中送来的新书真有意思。”
娄敬问道:“丞相府说了,我们身为官吏也要学,学到老活到老,以前的旧想法都要摒弃,为了新时局要寻求新的理念,寻找更高效的治理方式。”
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什么,娄敬干脆将昨天送到河西走廊的文书上的最重要的一句话,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