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詹事府就是一个进阶版的翰林院。
对于绝大多数翰林院的官员来说,大明朝的詹事府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转迁之阶。
毕竟还是教育工作嘛,天底下难道还有哪里能出翰林院之右,皇上不从翰林院中选人,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
因此这里的大部分官员都出自翰林院,而且最低都至少都是某一科的庶吉士,一块板砖扔进詹事府,除了下面那些打杂的小吏,至少还能砸死三个翰林人。
“……”
黄锦此刻也是分外无语。
他感觉与鄢懋卿接触的多了,就连自己的阈值都在不断提升。
若是换在平时,他听完了这个太子冼马的奏报,此刻已经提前跪下避免受到迁怒了。
但是现在,他却觉得鄢懋卿肯定还有救。
不过只是带领一整个詹事府擅离职守、狐假龙威招摇撞骗、还光明正大的以诬告相挟而已,能有多大的事啊?
不信你看看皇上,皇上听完这些之后连脸色都还没变一下呢……
“回君父的话,千真万确,微臣不敢改动一字一句!”
吕茂学叩首回道。
与黄锦的淡然处之不同,他现在只觉得鄢懋卿已经彻底完蛋了。
天底下哪有人上任第一天搞出这档子的事,又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还能相安无事的?
皇上既然赐了他口谕和暂牌,命他监视鄢懋卿的一举一动,这就足以说明皇上早对其心有介怀。
鄢懋卿这个太子詹事做不长久,甚至如此任命都是皇上的捧杀之计,就等着他露出马脚(嘘,这词在大明朝可不兴说出来)降罪惩治呢。
而他自己这回能受皇上如此重用,绝对是自家祖坟在冒青烟。
说不定……待鄢懋卿下去之后,这个太子詹事的位子就是他的,反正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朕听你说,他今日进宫,手中拿了一个抄鱼的网兜,还带着这个网兜拜谒太子了?”
朱厚熜闻言沉吟片刻,忽然又问,
“他可曾说过除了拜见太子,还要做什么?”
“回君父的话,鄢懋卿没有说,微臣担心败露皇上的旨意,也没敢出言询问。”
吕茂学回过神来,连忙又小心翼翼的答道。
“朕知道了。”
朱厚熜微微颔首,沉吟着道,
“你回去之后,继续依朕的口谕行事便是,鄢懋卿但有不寻常的举动,立刻前来向朕禀报。”
“另外,他提到了京营中军官吃空饷的事……”
“他第一日就点了你今后在詹事府点卯,想来也是对你有些眼法(眼缘)。”
“朕命你假意对他言听计从,尽快取得他的信任,探取他对此事的看法与口风,详细记下禀报于朕。”
“?”
吕茂学闻言怔了一下,总觉得皇上的决定与他预想中的相差甚远,此刻却也只能叩首:
“微臣遵旨。”
“退下吧。”
朱厚熜摆了摆手,待吕茂学退下之后,眉头却又逐渐蹙起,看似自言自语的疑惑问道,
“黄伴,你说鄢懋卿头一回去詹事府,便不偏不倚的点了朕亲自选的这个暗子点卯,究竟是一眼就识破了朕的心思,还是果真与朕这般心有灵犀?”
“噗通!”
黄锦闻言瞬间吓得面色煞白,连忙跪倒在地:
“皇爷明鉴,奴婢对皇爷忠心耿耿,绝不敢将皇上的秘事泄露分毫,更不敢与鄢懋卿里应外合!”
迄今为止,这件事只有朱厚熜、吕茂学和他知道。
如果鄢懋卿不是眼光毒辣或未卜先知,那么将此事泄露出去的最大嫌疑人就是他了。
“起来吧,朕并未质疑你的忠心。”
朱厚熜沉吟着道,
“且看这个冒青烟的东西接下来还敢给朕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吧,朕心里倒有些期待了……”
“……”
黄锦擦了把鬓角的冷汗,抬起头来惊疑的望着这位他已经伺候了二十多个年头的皇爷。
没有人比他更加笃定,他绝对没有向鄢懋卿泄密,鄢懋卿也没有理由一眼识破皇爷的心思,毕竟这种事可不是仅凭眼睛就能看出来的。
因此鄢懋卿也相中这个尖嘴猴腮一看就是个小机灵鬼的吕茂才……难道真是与皇爷心有灵犀?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报!”
殿外传来一声报喝:
“王皇贵妃在殿外求见!”
……
片刻之后。
“皇上,求您替臣妾做主啊皇上!”
王贵妃一进殿便跪倒在地,哭嚎声随即在殿内回荡。
饶是已经提前有了一些心理预期,朱厚熜也还是因王贵妃这意料之外的凄厉哭嚎怔了一下,不得不立刻走上前去紧张询问:
“爱妃,究竟为何如此恸哭?”
“皇上有所不知,新来的詹事头一回前去拜谒太子,竟要带太子去玩水捞鱼,意图谋害太子啊皇上!”
王贵妃依旧哭嚎着瘫坐在地,控诉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懑。
这倒也怪不得她如此憎恨鄢懋卿。
她顺利诞下朱载壡,朱载壡又被册立为太子,在这个母凭子贵的皇宫里,朱载壡便是她未来最大的指望。
这些年来她始终小心呵护,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岂容有丝毫闪失?
现在却有人一来就要带朱载壡前去玩水捞鱼!
世人皆知水中污秽邪祟横行,前朝正德皇帝便是因落水染上邪祟,自此身体每况愈下,不到半年便因病驾崩。
这不是意图谋害太子又是什么?!
其心当诛!
“这个冒青烟的东西带网兜进宫,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朱厚熜听罢亦是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也算是饱读史书,还从未听说过历朝历代有哪个太子詹事干过这样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太子詹事的前途与太子相连,在辅导太子这件事上,不是应该比他这个亲爹更上心么……
“不止于此,此人还出言蛊惑太子,只因臣妾拦住没让太子与他前去玩水捞鱼,太子竟妄言不想当储君了啊皇上!”
王贵妃的哭声越发凄厉,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涕泗滂沱。
第147章 子不类父?
“这……”
听到这话,黄锦整个人都是木的,不自觉的偷偷抬头瞄向朱厚熜。
皇爷,您前脚还说心里有些期待呢……
后脚这期待就来了,可这是您心里期待的事情么?
“这个冒青烟的东西,竟敢公然坏朕的国本?!”
朱厚熜闻言终于面露怒容。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鄢懋卿才上任第一天,才见了他的太子一面,居然就能搞出来这么严重的事情?
同时他心中也对朱载壡产生了一丝失望。
他可是大明储君,是朕的接班人,是未来的大明天子!
哪怕他如今不足六岁,心性尚未成熟,也不该被一个才见了一面的人影响至此。
这还只是一个鄢懋卿而已,未来加了冠有了属官,必将会有更多乱臣贼子试图怂恿他、蛊惑他、影响他。
若他始终这般容易受人影响左右,未来如何执掌大明?
“皇上,若是让这个太子詹事继续辅导太子,太子学业必将荒废,臣妾也活不下去了!”
看着朱厚熜脸上的怒容,王贵妃只道是朱厚熜已经对鄢懋卿的荒唐行为动怒,哭嚎的声音也再次增高了几分。
她此行只有一个目的,为了儿子的未来,必须让朱厚熜当场下令罢黜这个荒唐的太子詹事!
为了儿子成才,孟母可以三迁,只为儿子创造一个优良的教育环境。
那么他为了自己的儿子未来能够继位大统,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将所有可能教坏儿子的一切因素隔绝在钟粹宫之外!
事实上,在历史上她也的确对这个儿子倾注了所有的心血。
因此当朱载壡在加冠的第二日突发重疾亡故之后,当时年仅三十岁尚处壮年的她,也在一年之后便因心力交瘁早早薨逝,谥端和恭顺温僖皇贵妃。
由此不难看出,这个儿子对她究竟有多重要。
朱载壡,便是她无可替代的命根子!
于是王贵妃的眼泪随之更加汹涌,试图继续在朱厚熜的怒火上浇油:
“皇上恐怕还不知道,因为此事臣妾生平头一回动用了戒尺,力求纠正太子的错误,以正大明国本。”
“可不知鄢懋卿究竟给太子灌了什么迷惑药,臣妾一连打了他三回,打在他身上痛在臣妾心上,臣妾的心都快碎了,可太子竟只是吃痛大哭,却死活不肯改口。”
“皇上也是知道太子的,他天生聪慧灵异,在见着这个詹事之前,素来乖顺听话,谨慎持重,恪守礼法。”
“即使不在皇上与臣妾面前时,也不敢有丝毫放纵之举,时刻谨记上天在上监察。”
“可是这回,竟被这个詹事蛊惑了心智……”
然而话刚说到此处。
朱厚熜却并未如王贵妃预想中的那般怒不可遏,就连之前脸上的怒容都不知为何被一抹惊异之色取代,甚至一把抓住王贵妃的肩膀将其打断:
“爱妃,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臣妾怎敢欺瞒皇上,字字句句皆是事实,如今太子还在钟粹宫罚跪,屁股上那条条尺印便是证据!”
王贵妃抹了一把眼泪,咬着牙言辞凿凿的道。
“你果真一连打了载壡三回,都未能令他改口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