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开!”
“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统统散开!”
人群之外适时传来一阵粗犷的喝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方才的动静到底还是引来了锦衣卫。
尤其是在鄢懋卿那一嗓子“锦衣卫负翊卫宫闱之责,难道打算置之不理么”之后,就算守门的校尉不愿招惹这群今后可能成为上司的新科进士,也已经不能继续隔岸观火,否则传到皇上耳中,那罪责可就大了。
顷刻之间,人群分出一条道路。
校尉手按刀柄,领着十余名锦衣卫走了进来:
“张裕升与鄢懋卿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于宫门下寻衅斗殴,拿下!”
第16章 倒戈相向
此刻鄢懋卿的胳膊还夹着张裕升的脖子。
锦衣卫一看这阵仗,也不用询问鄢懋卿和张裕升是谁,当即一拥而上将二人分开押住。
“冤枉,我是冤枉的,是鄢懋卿殴打于我!”
张裕升不过是个新科进士,家境又连寒门都算不上,此前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吓得两腿发软,为自己申辩的声音都在发颤,
“在场的诸位年兄都可替我佐证,我从头到尾都未还手,这不是斗殴,是鄢懋卿打我!”
“不是互殴?”
校尉闻言蹙起眉头,上下打量着二人。
鄢懋卿虽然身上的衣物也有些凌乱,但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
再反观张裕升,此刻非但衣衫不整,披头散发,透过乱发还可清晰看到左右脸上各有一个肿胀的手印,就连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
如此看来,倒真像是如同张裕升所说的那般,这其实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而并非什么互殴。
不过这个校尉镇守宫门多年,平日里见的贵胄廷臣多了。
早已沾染了不少官场上的圆滑,更知官场上许多事情根本不能以是非黑白定论,自然不会在尚未搞清局势与两者背景的情况下表明立场,免得为自己惹来事端。
于是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又虚着眼睛看向鄢懋卿:
“他说不是互殴,是你单方面殴打于他,你可承认?”
“分明是他先动手,我是被迫反击。”
鄢懋卿自是张嘴就来。
“嘶——这就难办了。”
校尉又作为难状,沉吟着道,
“你说是殴打,他说是互殴,双方各执一词,那就只好先全部押送北镇抚司,由上峰审问定夺了。”
仅是一句话的功夫,他便已将自己置身事外,无论如何都不会出错。
然而听到这话,围观的新科进士却是不由吸了一口凉气。
北镇抚司就是锦衣卫的总理衙门。
哪怕初入官场,他们对北镇抚司诏狱的赫赫凶名也早已如雷贯耳,比汉朝的廷尉(等同于刑部)酷吏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重要的是,锦衣卫抓人、审讯、定罪,无需经过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
而进去的人是否能够活着出来,又是否能够全须全尾的出来,可就真的只能仰头去看天意了……
“上官,我是冤枉的,我没动手啊……”
只是这一句话,张裕升便已吓得双腿彻底瘫软,饶是被两名锦衣卫押着胳膊,还是如同一滩烂泥一般滑了下来瘫倒在地。
紧接着空气中便已弥漫起了一股子骚味,腥黄的液体随之自其身下汩汩而出。
他居然吓尿了!
“呵呵,就这见识和胆量也敢跳出来学人踩我上位?”
鄢懋卿心中好笑。
他早就了解过锦衣卫的职责所在和运行模式,清楚就这点小事根本不配北镇抚司介入。
而他与张裕升自然也根本就没有资格打入诏狱,最多也就暂时扣押在宫门下的锦衣卫卫所中,然后层层上报请示。
若是一般的平头百姓犯了这种事,那定是九死一生,直接人间蒸发也不会有人过问。
但他们这种身负功名的新科进士,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可不是锦衣卫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最起码得先得到嘉靖帝的明确指示,否则恐有僭越之嫌。
毕竟这可是嘉靖帝最不容触犯的逆鳞。
在他的统治之下,即使二十多年不上朝,也始终没有出来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由此已可见一斑。
何况今日才举办了传胪仪,接下来他们这些新科进士还要参加恩荣宴、谢恩仪、释菜礼、馆选等一系列仪式。
锦衣卫自然也不敢擅自将他们扣得太久,否则这些仪式上少了几个人,亦或是谢恩仪上少了几份谢表,事关嘉靖帝尊严,锦衣卫也同样会有些难办。
所以鄢懋卿的推断是。
这件事严格来说其实是发生在皇宫之外的小事,大概率依旧是不了了之。
嘉靖帝虽有极大的可能听闻此事,但为了不给一众新科进士留下“刻薄寡恩”的印象,也为了自己的尊严,基本不可能小题大做,屈尊过问。
只是他和张裕升这两个当事人,无论究竟是单方面殴打还是互殴,都八成会受到嘉靖帝厌恶,今后的仕途必受影响。
如此加上此前的那些操作,鄢懋卿等于已经连上了三道保险。
何愁不能尽快致仕归乡?
与此同时。
校尉嫌弃的瞥了张裕升一眼,悄然向远处走了两步,这才回头扫视众人:
“此人说你们皆可为其佐证,谁看清了方才的情景,留下姓名以待锦衣卫问询。”
“……”
一听这话,一众新科进士顿时齐齐后退一步,抬头望天。
谁也不愿来做这个证人,毕竟尚未入仕便在北镇抚司留名,恐怕并非什么好事。
何况这件事还极有可能报到当今皇上那里。
谁要是掺和进去,万一最终的结果是各打五十大板,亦或是被皇上视作好事之人,那可就是自毁前程了。
这种几乎没有好处,却要背负风险的事,他们脑子坏了才会愿意去做?
“没人愿意佐证?”
校尉心中鄙夷,这些进士真是一科不如一科了,个个如此胆小怕事,明哲保身,如何能够治理好国家?
就在这个时候。
高拱忽然迈步上前,先是看了面如土色的张裕升一眼,又瞅了神色如常的鄢懋卿一眼,这才施礼款款而言:
“上官明鉴,此事恐怕是误会。”
“在下从头看到了尾,可以证明两人并非寻衅斗殴。”
“方才鄢懋卿与张裕升其实只是在争论一些事情,正如文人儒士辩经那般,争到激动之处时,情急之下互相拉扯了几下,故而引发了一些骚乱。”
“读书人之间的事,充其量不过是互相拉扯,断然称不上寻衅斗殴。”
欸?
一众新科进士诧异的望向高拱。
若说方才谁骂鄢懋卿骂的最凶,非他高拱莫属,甚至根本就是他起的头。
为何才这么一会功夫,他就忽然倒戈相向了?
“倒戈相向”这四个字用得贴切。
高拱此刻口口声声说什么“互相拉扯”,这不仅是在否定张裕升的说辞,亦是在替鄢懋卿开脱!
第17章 严部堂
欸?
鄢懋卿也是一脸惊疑,同样不明白高拱究竟为何如此。
是因为集体荣誉感或内心深处的担当?
这世上的确有一些人集体荣誉感强烈,也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担当。
这种人在集体内部或许负气凌人,专横跋扈,但一旦有损害集体的外力介入,便又会立刻化身集体守护者,表现出真正的担当与责任。
可是就算如此,这也还远不足以解释,高拱此刻公然背刺张裕升,为自己开脱的举动……
鄢懋卿细细想来。
自己刚才似乎也没做什么会被高拱误会的事情吧?
他最多只是没有像对张裕升一样直接动手,将高拱强行牵扯进来。
至于送给高拱的那句“强极则辱,刚过必摧”。
鄢懋卿虽是站在穿越者的角度真心实意的劝诫,寄希望于高拱有一天能够领会其中的含义。
尤其是希望他未来入阁的时候有所收敛,倘若能够与张居正和睦相处,二人同心协力推行那场的令人扼腕的“张居正改革”,而不是将力气耗费在针锋相对的内斗上,如此或许便有那么一丝改变历史的可能,挽明朝于天倾。
如此,亦有可能改变数百年后,华夏神州被西方列强踏破山河的屈辱命运……
但在刚才的情境之下,他那句寄语听起来更多还是会给人一种出言威胁的感觉,高拱不怒不可遏就不错了,短时间内应该不可能领悟他的良苦用心,甚至对他有所改观吧?
毕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高拱可是在临终前还写了《病榻遗言》四卷,大骂张居正“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的人,这暴脾气也是没谁了。
当然。
鄢懋卿这么做也并非没有一点私心。
他虽只想远离这是非之地,带着进士功名致仕回乡,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地主。
可同时他也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国家兴盛稳定才是他可以安稳享乐田园的基础。
因此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还是做了一次不会影响自己计划的尝试,权将那句寄语当做一次“尽人事听天命”的努力。
所以鄢懋卿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高拱现在究竟为何如此,他那易怒的脑子里面究竟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
校尉上下打量着高拱,却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
“你又是何人?”
“在下河南开封府,第二甲第三名进士,高拱。”
高拱挺起胸膛,大大方方将籍贯和甲第名次悉数报上,俨然一副为自己刚才那番话负责的姿态。
“既然只有你一人愿意佐证,就请你也随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