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课堂之后,韦晏深深看了一眼直到此刻依旧在院内旁若无人,四十五度角面向天空吸气落泪的陈英达。
这又臭又硬的老东西,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这种才能,演的像模像样?
还什么回来了,随着劳什子清风回来了!
老东西你做法叫魂呢,怎么不叫来一道惊雷殛了你……
“呼——”
忽然又有一道凉风拂面而过,风中带来的寒意令韦晏不由打了个激灵。
今日怎么事事都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韦晏心中一惊,顿时不敢再胡思乱想,连忙紧了紧身上的禽兽官服快步回了值房,“砰”的一声将门紧紧闭上。
……
乾清宫。
时隔两日,朱厚熜才从黄锦口中得知了翰林院发生的事情,随即发出一声疑问:
“这冒青烟的东西这是忽然开窍了,争权夺势、沽名钓誉的手段竟如此雷厉?”
“……”
黄锦没敢接茬。
他觉得鄢懋卿这应该属于正常发挥,只是不知为何,此前没有朝这方面努力的心思罢了。
毕竟之前鄢懋卿的所作所为他也是看在眼中的,一般的臣子怎有他会玩?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有哪个人回回作怪欺君、回回语出惊人,甚至敢把鼻涕抹到皇上的皮弁服上,还回回都能全身而退,丝毫不被皇上记恨降罪的。
甚至他不得不怀疑,如今皇上只怕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
偏偏他还不好出言提醒,因为皇上肯定不会喜欢比自己“聪明”的奴婢。
不过也还好,至少鄢懋卿看起来也没多少坏心眼,只是贼也贼的单纯、奸也奸的透彻、坏也坏的明白。
因此目前也没必要冒险特意提醒皇上……
“对了,你可差人暗示了夏言,命其近日上疏向朕请罪了?”
朱厚熜倒也没太将鄢懋卿的事放在心上,只是沉吟了一番,便又转而问道。
“回皇爷的话,已经差人去过了夏府,只不过……”
黄锦回过神来,语气却有些迟疑。
他当然知道皇上的意思,这是给夏言一个台阶,也给自己一个台阶,准备让夏言重新起复入阁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经过这段时间的试用,任谁都可看出翟銮、许赞和张璧三人都不是掌事的人,他们三个执掌的内阁甚至连夏言在时的一半效能都无法发挥。
而如今朝堂上,最合适的内阁首辅人选依旧是夏言,尽早起复他便可尽早令朝廷回复正常。
“有话直说,不过什么?”
朱厚熜喝道。
黄锦连忙答道:
“不过前些日子,夏言已经连夜携带家眷离京,听说当时走得很急,许多家当都没带走,只留了部分家仆慢慢收拾。”
“嗯?”
朱厚熜不由面露疑色,听起来怎么感觉那么像仓皇逃难呢。
他此前可是听说,自打他命夏言革职闲住之后,这老东西一直赖在京城迟迟没有动作,为何忽然又走得这么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朱厚熜沉吟着又问。
“大约就是皇上将鄢懋卿封作太子詹事之后一两天的事……”
黄锦答道,这两件事他倒是没有联系在一起,只是当做一个时间参考。
毕竟也实在很难联系在一起,谁会相信夏言竟是被鄢懋卿这么一个后起之秀的一套操作给吓到了,因此真正萌生了退意呢?
“可命人去追了?”
朱厚熜显然也没有往那方面想,只是又问。
黄锦答道躬身回答:
“已经差人去追了,应该过不了几日,夏言的请罪奏疏就会送来。”
“嗯……”
朱厚熜微微颔首,又拿起一道此前留中未发的奏疏,随手递向黄锦,
“如今郭勋正在大同替朕办大事,不能受朝堂上的事情影响。”
“此事朕又不便出面,你将王廷相的这道奏疏拿去给鄢懋卿瞧瞧吧。”
“让他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再拉他这个不成器的义父一把。”
第160章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怎能郁郁久居人下!
詹事府。
鄢懋卿正将陈英达叫进值房训话:
“陈师长,恕我直言,似你这般给太子启蒙,是犯了经验主义错误,而且是大错特错!”
“下官近些年授课皆是如此……错误之处请部堂明示。”
陈英达一脸茫然。
倘若换作是旁人如此否定于他,他怕是早已暴跳如雷。
但这回是鄢懋卿这个刚刚拔擢于他,而且比他更加“正直不阿”的上官,他也只能老实听着。
“所以我才说陈师长是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鄢懋卿继续说道,
“首先陈师长必须先明确一件事情,那就是咱们这课究竟是给谁授的,是太子么?”
“难道不是么?”
陈英达一怔,面色更加茫然。
“是!但也不是!或者说,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
鄢懋卿敲了敲桌子,正色说道,
“权力首先要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咱们如今的权力来源于皇上,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咱们这课就是给皇上授的。”
“因此只要皇上觉得你这课授的好,王贵妃也觉得你这课授的好,你就能继续担任太子的老师,任谁也无法动摇你的地位,就算是太子也不行。”
“所以我再问陈师长一遍,咱们这课究竟是给谁授的?”
说着话的同时,鄢懋卿心想,这可是后世那些琳琅满目的补习班都懂得的道理。
毕竟补习班的钱可是要从家长兜里掏的,孩子的感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家长觉不觉对孩子得有用。
这回陈英达倒是明白了鄢懋卿的意思,却还是有些犹豫的答道:
“是皇上,还有王贵妃?”
“回答正确!”
鄢懋卿肯定点头,接着又道,
“所以你这两日授课时,太子昏昏欲睡只敢小声提醒,太子答不上来问题不敢呵斥,太子贪玩走神也只敢好言相劝。”
“是否想过王贵妃会如何看待于我们,回头与皇上说起此事时,又将如何评价于我们?”
“恕我直言,我将你从翰林院调来詹事府,正是看中了你性情刚硬、直率敢言、授课严肃的特点。”
“若你见了太子便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谨小慎微,便是违背了我的初衷,辜负了皇上的信任,恐怕难堪如此重任……”
听到这话,陈英达顿时心生惶恐,不得不向有理有据的恶势力低头:
“下官知错,自今日起下官定将似在翰林院一般严格要求太子,不敢有负皇恩!”
见PUA的差不多了,鄢懋卿方才略微缓和语气,笑呵呵的露出獠牙:
“这就对了嘛,除此之外,授课的内容亦需有所改动,不必继续按部就班的从儒家典籍开始启蒙。”
“依我来看,还是从《孙子兵法》开始最为适宜。”
“啊?”
陈英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他活了六十余年,还是头一回听说哪家孩子不以儒家经典启蒙,却从《孙子兵法》开始启蒙的……
“陈师长,我刚才说过的话你已经忘了么?”
鄢懋卿立刻又板起脸来,正色说道,
“咱们这课是从根本上来说,是授给皇上和王贵妃的。”
“你只管照做便是,我已私下与皇上和王贵妃沟通过,这亦是皇上与王贵妃的意思。”
“太子的启蒙自然不能与普通百姓家的稚童相提并论。”
“再者说来,儒家经典提倡仁义礼智信,《孙子兵法》提倡智信仁勇严。”
“两者本就有许多互通之处,先学后学皆是殊途同归,只看你有没有教会太子的本事。”
“去吧,好好准备课程。”
陈英达再次觉得鄢懋卿说的还挺有道理,虽心中带有诸多不解与微辞,但想到皇恩浩荡,终归还是应了下来:
“是……”
望着陈英达离去的背影,鄢懋卿嘴角微微勾起。
这个是他想了许久,亲自给朱载壡选定的启蒙课程。
一个太子不学儒家经典,居然开始研究兵法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不过他虽带了一些私心,但也真没有误人子弟的心思。
后世已经有人以史为鉴,总结出了朝堂利益集团操控皇帝、皇子的手段,无非一句话十六个字就可以总结:
“法家锁喉,儒家插肋,道家缚手,现实掣肘。”
历史上所有有所作为的皇帝,至少都突破了这其中的两项以上的限制。
至少不被“法家锁喉,儒家插肋”,才有可能突破“现实掣肘”,否则即使没有英年早逝,也注定只能成为利益集团的傀儡。
也是因此,鄢懋卿才决定以《孙子兵法》为朱载壡启蒙,万一未来培养出一位真正的大帝也说不定。
至于私心嘛……
以《孙子兵法》启蒙的朱载壡至少能多长几个心眼儿,从而降低有人借谋害他来陷害自己的可能性。
正如此沾沾自喜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