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裁抑司礼监的权力,撤废镇守太监,严肃监察制度,限制厂卫的法司权力;
他多次降旨,要两京大臣、科道及在外抚按官询访贤才,整肃科举制度,倡行三途并用,整顿强化学政;
他对外戚世袭封爵的制度作了变革,限制其子孙不得再承袭爵位,并成为永制;
他严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田于民;
大明前朝遗留下来的弊端,他哪一项没有尽力清黜改革,哪一项不是利国利民的举措?
这些举措放在历朝历代,怕是都当得起“明君”二字吧?
可是他得到了什么?
正如鄢懋卿所说,即使他昭告天下澄清解释。
也依旧难以取信于百姓,人们宁愿相信乡野村夫的一面污蔑之词,也不愿相信他是一个“明君”,起码曾为成为一个“明君”而殚心竭虑。
他是天子不错,但他也是一个人,也需要鼓励与拥护,也需要正反馈。
这让他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明白自己那般殚心竭虑,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因为君父陷入了一个可怕却又无形的陷阱。”
迎着朱厚熜愤恨之中夹杂了些许疑惑的目光,鄢懋卿挺起胸来继续说道,
“这个陷阱并非源于君父,却与君父密切相关。”
“君父即位之前,部分先帝的失职与倾轧,便已经使得大明深陷这个陷阱之中,使得皇权失去了公信力,使得百姓对天子产生了固定的负面印象。”
“一旦陷入这样的陷阱之中,君父无论说真话或假话,做好事或坏事,都会被百姓认为君父说了假话,做了坏事。”
“请君父仔细回想一下。”
“这些年来,君父不论是举行正常的祭祀典礼,还是果真痴迷斋醮玄修,是不是都一样会被民间认为是崇道乱政?”
“君父不论是下令修复遭雷击毁的宫殿,还是斥巨资修建四郊祭坛,是不是都一样会被民间认为是大兴土木?”
“甚至,就连君父下令剿灭剪径劫道的响马流寇,都能传出君父施政不仁,逼民不得不反的流言?”
“这便是这个陷阱的可怕之处。”
“史上王朝灭亡不知几何,原因各个不同,但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全都陷入了这个陷阱!”
“!!!”
听到这里,朱厚熜眼睛逐渐睁大,嘴巴也不自觉的微微张开,就这么瞠目结舌的望着鄢懋卿。
他这一生从未听过这样的陷阱理论。
但此刻他顺着鄢懋卿的话语细细去思酌,却发现自己前半辈子经历的事情,竟与这个混账说的如出一辙。
居然全都教他给说中了!
然而他哪里会知道。
这就是后世学者从古罗马史书中总结出来的,著名的“塔西佗陷阱”。
这一刻,朱厚熜竟忘却了刚才的愤怒,忘却了对鄢懋卿的修剪,忍不住脱口而出:
“鄢懋卿,你可知朕该如何挣脱这个陷阱?”
“微臣不知。”
鄢懋卿摇了摇头,目光深邃的道,
“微臣只知道,千里之堤毁以蚁穴,反之亦是如此,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任何事物都可以改变,哪怕是陷阱。”
“有时尚未看到变化,或许只是因为做的还不够。”
“但只要付诸行动,少一丝套路,多一份真诚,这世上便一定有人能够看到,正如微臣可以看到君父的贤明与难处一般。”
“因此……”
“微臣斗胆再问君父一回。”
“翊国公、英国公和成国公这回清退的家产,皆是此前侵占百姓利益而来。”
“君父是否还要如微臣向他们承诺的那般如数返还,事后又是否会将权贵的钱分给他们?”
“微臣在看着君父。”
“天下的百姓,终有一日也会看到!”
“……”
朱厚熜闻言目光的焦点逐渐向下移动,蹙起的眉头证明他此刻内心已有触动。
然后就听鄢懋卿接着又语气更加深沉,目光更加诚挚的道:
“所以……”
“君父若是不如数返还他们的家产,不将这些钱分给他们,微臣也不敢再有丝毫非分之想。”
“若君父还是执意这么做……是不是也应该多少给微臣分点,糊住微臣的嘴?”
“嗯???!!!”
朱厚熜骤然抬头,眼睛已是瞪大如牛,看向鄢懋卿的目光中尽是难以置信。
这个冒青烟的狗东西!
铺垫了这么多,朕差点都信了……原来竟还是在这儿埋伏朕呢?!
第169章 朕反被这个混账修剪了?
乾清宫,外殿。
“咕嘟……咕嘟……咕嘟……”
太医院使许绅蹲在一个小火炉旁,轻轻摇着小扇。
青烟徐徐升起,煎药的砂锅中发出充满生活气息的轻响,俨然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
不远处,黄锦耸着肩静静地候着。
此刻除了额头上磕出来的大包,他的双颊也高高隆起。
自领责罚不是不罚。
他思来想去,觉得错都在自己这样破嘴,所以就自己掌了自己的嘴。
这个责罚不但较轻,还能让皇上一眼看出他已经听命自领了责罚,算是最明智的选择了……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一道凄厉的嚎叫骤然打破了这片安静祥和,鄢懋卿带着哭腔的叫声从后殿中传来:
“君父?君父?君父饶命?!”
“?!”
许绅摇着小扇的手停了一下,黄锦的身子也随之颤了一下。
两人面面相觑,脸上尽是惊疑之色。
这又是怎么个事?
下一刻,更加频繁密集的哭嚎接踵而至:
“君父,微臣错了,微臣真的知道错了!”
“君父饶命,这里不要……”
“微臣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哎呀!”
“救命!救命啊!!!”
“???!!!”
许绅脸上的惊疑之色更盛,黄锦越发惊疑的同时,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挣扎与犹豫。
他实在无法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不知皇上此刻是否需要帮助。
最重要的是,皇上还没有出言叫他,他冒然闯进去也同样不妥。
两难啊!
不算皇上登基之前,他也已经伺候了皇上二十来个年头。
可即使如此,他也从未遇到过今天这样的状况,根本没有妥善处理这种状况的经验……
此时此刻,他竟像是一个刚进宫的小太监,全然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
“微臣不敢了!救命啊!救命啊!”
伴随着忽然清晰起来的嚎叫,一个人影忽然从挡在后殿门口的红柱后面爬了出来。
是的,不是走出来的,真是从里面爬出来的。
灰头土脸,披头散发,鼻子在淌着血,甚至右眼还隐约可以看出一团乌青……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刻正在后殿中与皇上独处的鄢懋卿。
凄惨,狼狈,可怜,无助……却并不值得同情,至少黄锦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倒只觉得极为痛快畅然。
这才哪到哪啊?
与咱家的脑门和脸颊相比,这连挠痒痒都算不上……慢着?!
来不及延续心中痛快畅然,黄锦猛然又意识到一个更加关键、更加重大的问题:
“后殿就皇上和鄢懋卿两个人,如今鄢懋卿挨了揍,那么揍他的人……难道是皇上?!”
“皇上竟亲自动手,揍了鄢懋卿?!”
“这、这、这?!”
黄锦的脑袋立刻又短路了。
一时之间竟不知究竟是该嘲笑鄢懋卿,还是应该羡慕鄢懋卿。
被皇上亲自动手殴打,这在大明朝绝对要算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了吧……
这究竟应该算是惩罚,还应该算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黄锦认为两者之间的界线极为模糊,反正在鄢懋卿之前绝对没有人得如此待遇。
就算是他这个与皇上朝夕相处的近侍,也绝对没有资格被皇上亲自动手殴打,最多只能换回一句“自领责罚”。
“呃呃呃……”
许绅亦是瞠目结舌的望着眼前这不真实的一幕,张开的嘴巴里发出没有意识的声带随气流微微抖动的声音。
然后。
却见鄢懋卿只爬出上半身,便又被慢慢的拖了回去。
“救命!救命!”
“黄公公,许太医,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