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不是什么朝廷的硬性制度,但也是众多将领在以往的无数场战争中得出来的经验。
不过两人倒也都没怀疑过鄢懋卿利用此事,中饱私囊的可能。
因为这个混账东西和一般的贪官污吏不同。
他貌似不屑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他历来都是明着和朱厚熜商议分账,简直胆大包天,不似人臣!
不过黄锦也看得出来,朱厚熜最放心鄢懋卿的恐怕也正是这一点。
生气归生气,发怒归发怒。
但像鄢懋卿这般明着来,其实更容易被他看透与掌握。
总归是要比其他人那般欺上瞒下,为了一己私利故意把事情办坏,还让他搞不明白究竟坏在哪里的好……
“鄢懋卿此前从未领过兵,那个沈坤和高拱与他是同科进士,此前肯定也从未领过兵吧?”
朱厚熜沉吟了片刻,忽然又问。
“回皇爷的话,的确如此。”
黄锦答道,
“不过据奴婢所知,沈坤和高拱祖辈倒都是军籍出身,只是不知究竟懂得多少。”
“那便是都不懂了……”
朱厚熜眉头蹙的更紧,心中权衡了良久,终于说道,
“朕记得前几日奉命前往山东巡视的曾铣呈递奏疏,请求朝廷拨款修筑临清、德州外城,以防范鞑靼南下掠夺内地。”
“此事暂时可以不办,拟一道敕令命其回来复命吧。”
“朕怀疑鄢懋卿这几个毫无领兵经验的年轻,恐怕连运送军需粮草的事都没弄明白。”
“说不定他们压根就没将这个问题考虑进去,就算考虑了怕也不能做到尽善尽美,这回便让曾铣去给他们保障军需粮草吧。”
黄锦闻言一怔,终于没有忍住插了一句嘴:
“皇爷,奴婢以为此事不妥。”
“曾将军是立过战功的人,此前平定辽阳、广宁叛乱更是立下定国之功,胸中自有傲气。”
“皇爷命曾将军去给鄢懋卿等人运送军需粮草,曾将军心中必定难以服气,恐怕将此事视作耻辱,极易节外生枝啊。”
如果鄢懋卿在这里,听到曾铣这个名字亦会如雷贯耳。
因为曾铣可是嘉靖一朝有名的将领之一!
除了此前平定辽阳、广宁叛乱之外。
这回曾铣巡视山东回来之后,历史轨迹不变的话,朱厚熜便将命其提督雁门关、巡抚山西。
而在他的提督之下,鞑靼连续几年都未曾犯边,这其中虽然有鞑靼自己内部的原因,但曾铣也同样功不可没。
再到后来,曾铣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又在鞑靼十多万骑兵南下掠夺之时予以痛击,多次逼迫其向北撤退,因此屡立战功受到朱厚熜褒奖。
直至曾铣为根除鞑患,上疏提出“复套”,在朝堂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彼时正是夏言与严嵩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候。
夏言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将曾铣拉入了自己的阵营,大力支持复套。
而严嵩则伺机而动,他看出朱厚熜受财政所困,心知此事风险极大,却又被架了起来不能直接否决。
却还是故意等到朱厚熜不得不亲自下场否决时,才做出一副后知后觉的姿态,顺应上意大力反对。
在这种情况下。
夏言终于彻底垮台,落得一个内阁首辅之身却被斩首的下场。
而曾铣也被诬告掩败不奏、克扣军饷、贿赂当权等罪名,最终则以“结交近臣”这种含糊的罪名含冤而死,妻子流放。
在这件冤案中,鄢懋卿觉得责任最大的人非朱厚熜莫属。
如果说曾铣犯了什么错误……其实不该掺和到了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以至于被夏言利用,做了架住朱厚熜的工具。
而朱厚熜最恨的曾铣的,应该也是曾铣给他提了一个大难题。
逼得他不得不亲自下场,毁了自己极力维持的强硬人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明确否决“复套”提案。
仅是通过这一件事。
便已经足以坚定鄢懋卿致仕回乡的决心。
嘉靖一朝根本就是全员恶人,包括朱厚熜在内的满朝文武没一个好东西!
和这样的龙豸和虫豸共事,如何治理好这个国家,如何能不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然而听了黄锦的话,朱厚熜却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你这奴婢又怎知这不是朕如此安排的原因……速去办吧。”
“……奴婢遵旨。”
黄锦终于不再说多嘴,躬身应了下来。
……
稷下学宫。
这处宫园位于西苑以西,已经出了京师内城。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缮改造,这地方的格局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前半部分倒是基本没什么改动,庭院房屋全部腾了出来,除了小部分做了詹事府执事堂官员的值房之外,剩下的就成了“稷下学宫”的主体。
重大的改造主要都集中在后半部分。
如今这里已经成了集监牢、校场、军营、军器库等于一体的一片类似于集中营的区域。
最好办的就是校场,这里本来就是一片皇庄,朱厚熜又并不限制鄢懋卿扩建,直接扩张出去一片区域,压实了地面,再用木桩围起来就能供募兵练兵使用。
“大傻朱别的方面不说,还真是挺会做皇帝的,贼天子……”
领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亲自传来的几道敕令之后,鄢懋卿在心中做出了如此评价。
包括冯金忠和曹贞在内的那些内官,已经不用詹事府继续查了。
朱厚熜的意思是让詹事府将这些内官交由司礼监来内部处置。
除了冯金忠和曹贞两个贼首枭首抄家之外,剩下的人则都被网开了一面,抄家之后充了净军。
充净军的确已经可以算是朱厚熜对他们的恩赐了。
因为这就是一种劳役,通常都是被送往某处皇陵,从事也都是些打扫卫生或种菜的事情,唯一的限制就是昼夜监守,非赦不得离开。
这可要比《大明律》中真正的充边军轻松多了。
对于这些没鸟的阉人而言,除了手中没有了权力之外,相当于提前退休,提前过上了远离凡尘、清心寡欲的养老生活。
反正他们没有子嗣,有些人甚至连一个家人亲属都不再有。
前去守皇陵对他们而言无疑便是最好的归宿,别说什么“非赦不得离开”,一旦赦免了他们,让他们回归社会,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与此同时。
这件事不让詹事府继续办下去,而是让司礼监负责内部处置。
亦是朱厚熜唱了一回红脸,卖给了所有的内官一个恩情。
借此告诉他们“朕心中记着你们的苦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安抚如今宫里惶恐不安的人心。
而朱厚熜抢走了红脸,自然就是把那张白脸完全送给了詹事府。
内官事后心中纵有不满,也是对“不近人情”的詹事府不满,轮也轮不到他“天恩浩荡”的朱厚熜……
好在鄢懋卿一来不怕多了一张白脸变成二皮脸。
二来也早有准备,提前给自己留了一个在白脸之中唱红脸的机会。
面对笑容虚伪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鄢懋卿的笑容则说不出的“真诚”:
“哎呀,你看这事闹的……我早与严世蕃说过,大伙都是忠心为皇上办事,又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僚,做起事来总归要留些余地,年轻人不可太过气盛。”
“你猜严世蕃怎么跟我说?”
“他竟反驳我说:‘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直教我无言以对。”
“说起来,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这事要怪还是得怪严嵩,竟然教出这么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儿子,连我这上司都管束不住。”
“……”
张佐望着鄢懋卿这张才二十岁出头、眉眼之间隐约可以看出些许稚气的面容,此刻才是真正的无言以对。
太踏马虚伪了!
以至于虚伪的比咱家看起来都老道了几分……
其实那日听闻冯金忠殴打鄢懋卿之事时,他就觉得此事说不出的诡谲。
冯金忠是什么人他不会不知道。
不如就这么说吧,哪怕鄢懋卿当面一口啐到他脸上,他也一定会忍耐下来,然后借此事大做文章,闹到司礼监和皇上那里,而不是殴打鄢懋卿……
再者说来,要说年轻,那也是鄢懋卿更加年轻。
严世蕃都已经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再气盛又能有多气盛,难道还能比你这不讲章法的后生更加气盛?
不过张佐也就在心里想想,略微“无言以对”了一下之后,便又笑着说道:
“鄢部堂这么说便见外了,正因我等都是忠心为皇上办事,对于此等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的害群之马,才更应秉公处置,如此才算为皇上尽忠。”
“因此就算詹事府不办他们,司礼监得知此事,也定会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养奸。”
“早就听闻张公公峻节清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鄢某心折诚服,受鄢某一拜!”
鄢懋卿当即躬身施了一礼,接着又笑呵呵的道,
“前几日严世蕃还忧心司礼监与宫里的公公们心有不满,日后恐怕伺机在皇上耳边吹风,攻讦我与詹事府,力劝我动用如今手中的权力,务必先下手为强,以杜绝后患呢。”
“如今看来,严世蕃的担忧果然是多余的。”
“有张公公主持大局,司礼监与宫里的公公们今后定可与詹事府精诚合作,共同为皇上尽忠办事。”
“???”
“!!!”
张佐闻言眼睛瞬间睁大了许多,瞳孔不受控制的缩动。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司礼监太监亦是豁然抬头,一脸惊愕的望向鄢懋卿。
什么叫做“先下手为强,以杜绝后患”?!
如果这回不是皇上及时拦下,你们詹事府究竟还想干什么?!
严嵩究竟教出来了个什么东西,严世蕃因何如此年轻气盛,竟连司礼监的主意都敢打?!
第204章 思之令人发笑!
同时张佐等人也不会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