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皇上这回让他回来,自然是让他尽快领起内阁这一摊子事的。
至于没能恢复内阁首辅之职,这恐怕亦是皇上的驭人手段,摆明了是告诉他要先看他的表现,再决定他的去留问题。
那么现在皇上亟待解决的是什么事呢?
夏言即使不在朝堂,亦对朝堂中的事有所了解。
詹事府已经开始募兵练兵,过些时日鄢懋卿便要率军前往山西剿灭白莲教了……这便是如今最大的事,亦是皇上最关心的事!
而王廷相能够看清楚的事情。
担任多年阁臣、并曾肩负内阁首辅重任的夏言自然看得更清楚。
毕竟他可是当初从谏官开始,不到一年就做到了六卿之一,晋升速度史无前例,直到鄢懋卿出现才被打破记录的夏言;
毕竟他可是当初能与张璁分庭抗礼,并曾多次让张璁吃了闷亏,甚至使其遭受贬黜罢免的夏言;
毕竟他可是能够迅速撰写奏章或应诏创作青词,且善于迎合世宗在政事上的观点,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受皇上独宠的夏言。
山西,大同!
郭勋,严嵩!
通贡,碳税衙门!
甚至不需要耗费什么脑细胞,夏言一早便知道朱厚熜究竟想干什么。
“时隔多年,皇上的赌性又悄然冒了出来,而且比以前更大了一些。”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非鄢懋卿莫属……”
“唉,自此之后,朝局必将越发诡谲,斗争必将越发激烈,我亦无法拨开迷雾看清走势,不知该如何在这场大变局中独善其身。”
“这回鄢懋卿奉旨前去山西办事,无论是代王一脉、边将、世家与晋商,必定不会坐以待毙,轻易将利益让给皇上。”
“东南势力见皇上对山西动了心思,也必定有唇亡齿寒之忧,势必会有所策应,极力阻止此事。”
“如此朝野内外的所有势力恐怕都将联动起来,鄢懋卿必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
“甚至就连郭勋与严嵩,恐怕也……”
“郭勋尚且好说,他是鄢懋卿的义父,两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可共同进退。”
“而严嵩被贬为知县,如今正是极力表现以求起复的时候。”
“若是让鄢懋卿这回前去大同便办成了他办不到的事,便会显出他的无能,令其担心遭到皇上抛弃,有生之年再难有起复的机会。”
“因此以严嵩的禀性,八成会改变立场,倒戈相向,暗中阻止鄢懋卿成事。”
“如此也是向山西势力和东南势力递了投名状,只要他能够不因此事沦为皇上的弃子,便还有机会借助山西势力和东南势力的扶持伺机起势。”
“这对严嵩来说何尝不是一举两得?”
想到这里,夏言深吸一口气,陷入了长久的权衡,一双老眼时而明亮,时而失神。
良久之后,一口浊气吐出:
“罢了罢了,如今皇上赌性再起,恐怕又想推行新政,日后必定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我已到了这把年纪,皇上其智若妖不说,朝中又冒出来鄢懋卿这么个深不见底的妖孽悍臣,而我亦早已攀上过朝堂之颠,心中不该再有遗憾才是。”
“倒不如借此机会致仕回乡,确保能够得个善终。”
“反正以夏家几辈人积攒下来的家产,足可保子孙百年内衣食无忧,还有什么好执着的呢?”
“而今之计,最好恐怕便是以阁臣的身份卖鄢懋卿一回人情,顺便招至山西势力和东南势力的攻讦,借此机会使皇上重新将我革职闲住,回乡纵享天伦之乐,岂不亦是一桩美事?”
“至于严嵩,他若得以起复,恐怕距离入阁也就不远了。”
“而鄢懋卿与严嵩此前便有嫌隙,下起手来又狠又毒……”
“我若是能在革职闲住之前,寻得机会将鄢懋卿送进内阁,那么严嵩恐怕今生今世都休想再有翻身机会。”
“如此也算报了严嵩此前的过河拆桥之仇,更不用忧心他手握权柄之后清算于我。”
“这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举两得?”
……
两月后,稷下学宫。
在沈坤和高拱的通力协作之下,练兵进度一刻都没有耽搁。
此前招募来的六千兵卒,如今也已经依照鄢懋卿的要求,逐渐淘汰到了两千,并且还从中选拔出了表现优异的基层军官。
至于练兵所用的自生鸟铳,也在一个月前便已配齐。
毕竟兵仗局军器库内本来就有一千两百支番鸟铳,又在查办御马监的时候追回了八百支,经过一些兵仗局工匠的改造之后便先满足了练兵所需。
至于剩下用于以备不时之需的数目,已经没有那么急用了,在工匠们的赶工之下陆续补足即可。
而此时此刻。
距离出发的日子已经临近。
曾铣也终于没能忍住,以接洽之名前来稷下学宫后面的练兵校场,欲先瞧瞧詹事府究竟练了一群什么兵,从而确定自己的“粮草兵”究竟应该在出征之后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便是你们所有的兵马了么?”
在沈坤和高拱的陪同下,曾铣简单的视察过后,转过身来开口问道。
沈坤和高拱对曾铣这样的将领很是敬佩,全程仿佛小迷弟一般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听到问话连忙施以军礼回答:
“是,曾将军!”
“你们的兵卒为何人手一支鸟铳,不见盾兵、矛兵、刀兵和骑兵?”
曾铣面露疑色。
“……”
沈坤和高拱闻言面色微红,随后沈坤硬着头皮答道,
“回曾将军的话,英雄营共计两千官兵,其中轻骑两百,炮兵两百,火铳兵一千六!”
依照鄢懋卿最初的想法,本来应该是两千人都练成火铳兵的。
后来在沈坤和高拱的建议下,变成了两百骑兵和一千八火铳兵。
再后来黄锦接管兵仗局,鄢懋卿又在兵仗局的军器库里惊喜的找到了六门现成的仿制佛朗机炮。
于是最终就变成了现在这种两百骑兵加两百炮兵再加一千六火铳兵的阵容……在目前人们眼中看起来只能用“不伦不类”概括的奇葩阵容。
“就这?没了?”
曾铣随之面露木然之色。
第209章 果然我曾铣才是主力!
曾铣并非抗拒火器的人。
相反,历史上他在抗击鞑靼的过程中,对火器的运用也是精益求精。
他曾首创了“火车”战法,火车配备火箭二百,大小连珠炮各一门,霹雳枪八杆,手把铳两支,面对鞑靼骑兵冲锋时,战车上枪炮弓箭齐鸣。
即便敌军到了战车前,也伤不了装甲战车丝毫,反被战车四周的士兵持长枪刺马足、挑骑兵。
他还发明了“慢炮”和“地炮”。
“慢炮”已经有了定时炸弹的雏形,“地炮”则有了地雷的雏形。
而这些都让鞑靼骑兵吃尽了苦头,非但以数千之兵拒敌塞门,还曾偷袭敌军大本营,使其溃败……
同时他也很注重特种部队的培养,建了一支五千人的精锐之师,号“曾家军”。
亲自教习队伍阵营布列、打放火器、击搏攻刺等方法,以实战形式演练战阵之法,一日一小操,五天一大操,在他的率领下,“曾家军”屡立战功。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如今的曾铣,值得称道的战功还只有平定辽阳、广宁叛乱。
而且曾铣推崇的也并非是鄢懋卿的这种全火器兵种,他的战法讲究一个冷兵器与火器相结合,长武器与短兵器相结合,远可攻,近可守。
所以,此刻听到沈坤的话,他觉得自己刚刚听了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没了……”
沈坤和高拱此刻已经不仅是脸红,还感觉脸部微微发烫。
他们虽听从鄢懋卿的指示,一丝不苟的执行练兵,但直到现在也依旧没能完全领会鄢懋卿心中的蓝图。
如今见内心敬佩的曾将军听过英雄营的配置之后也是这样的反应。
他们二人不由又开始窘迫知耻,觉得恐怕要被曾铣瞧不上眼了。
不过他们倒也还算比较讲义气,没有立刻将责任全部推到鄢懋卿身上,默默担下了这一切……毕竟高拱也说过了,鄢懋卿心眼不大。
“原来如此。”
见两人姿态放的很低,甚至还有些窘迫,曾铣倒也没有当着他们的面发表任何看法。
只是微微颔首,对二人报以“允许后辈犯错”的宽容笑容。
明白了!
这回彻底明白了!
王总宪果然没有说错,皇上表面上是命我给他们运送粮草军资,实则是命我前来给他们托底。
这的确不算是折辱于我,而是给了我一次立功建业的机会!
就他们这样的军队,用来对付一些山野村夫或许还有些威慑,一旦遭遇稍微大一些的变故,比如正规军的哗变和成建制的袭击,恐怕立刻便会溃散。
等到了那时,也就轮到我横空出世,力挽狂澜了!
“曾将军,不如我们先命兵卒操练起来,请曾将军观摩一番,看看有什么可以提点之处?”
高拱立刻又挺起胸膛,施礼说道。
他觉得纵使英雄营的配置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与沈坤也是尽心尽力的练兵,好歹也有一些可取之处,可以为他们二人正名。
比如服从性和纪律性。
他们正是严格执行了鄢懋卿的命令,除了主练番鸟铳装填射击、走阵、刺杀之外。
剩下的时候都在狠抓服从性和纪律性,如此才从最初的六千人逐渐淘汰到了二千人。
这些剩下的兵卒绝对都称得上令行禁止的精锐,完全可以做到“鼓声不停,前进不止”。
并且鄢懋卿提到的“三段击”战术,如今也已经完全成型,虽然尚不知临敌之后如何表现,但是乍一看过去,这支军队展现出来的风貌和士气还是挺唬人的。
如果曾铣看到他们练兵时的场景,或许能够对这支军队有所改观……
“不必了,我尚有公务在身。”
曾铣根本没有给他们机会,只是笑了笑道,
“不知你们鄢部堂如今身在何处,我先去见一见他,与他商议一下祃祭开拔的日子,莫要耽误了正事才是。”
在他心中,光看这支军队的兵种配置,便已经可以认定废了。
如果非说他有什么恻隐之心,也不过是同情这两千名精壮的大明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