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伴,拿给鄢懋卿。”
“是。”
黄锦也是心中不解,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来到鄢懋卿身边:
“鄢吉士,请吧。”
“谢君父。”
鄢懋卿又伏身行了谢礼,这才起身接过那封抄录版答卷,如此只看了一眼便又立刻一脸疑惑,连连摇头:
“不对!”
“君父,不对!”
“这答卷虽的确是微臣所写,但却不知为何被人隐去了其中几字,请君父明鉴!”
“哪里不对?”
朱厚熜侧目看了黄锦一眼,眼下这封殿试答卷是黄锦凭借记忆默写抄录的版本。
他虽然也不确定黄锦是否错漏了几字几句,但却也仔细看过,总体上应该不会与那封原版的殿试答卷存在太大差异。
“请君父赐墨宝,容微臣填上这几个字,君父一看便知究竟哪里不对。”
鄢懋卿言辞凿凿的道。
朱厚熜见状心中自是越发好奇,于是冲黄锦微微颔首。
黄锦心中同样好奇的紧,连忙前去照办,甚至亲手为鄢懋卿研墨。
“……”
唯有陶仲文一人内心蹊跷,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毕竟鄢懋卿如今这般惺惺作态,是从提到陶弘景和他才开始的,这多少让他这个当事人有些心虚。
黄锦很快将墨宝送到鄢懋卿面前。
“多谢。”
鄢懋卿道了声谢接过毫笔蘸饱了墨,随即保持着跪姿,在那封殿试答卷上一笔一划的填补文字。
片刻之后,似乎只写了几个字,鄢懋卿便已收笔。
“完成了?”
朱厚熜有些不自信的问道。
“完成了。”
鄢懋卿答应。
“黄伴……”
朱厚熜颔首示意。
黄锦赶忙走上前去,一边好奇的瞅了一眼卷面,一边准备回身呈递给皇上。
而也就因为瞅了这一眼,竟让黄锦瞬间浑身僵硬,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无法再挪动半步。
只见鄢懋卿只在那封答卷上填了九个字,上面的内容已经变成了:
【广延方士,如汉武之待少君,博采长生之诀
——终驾崩!
增建斋宫,效宋徽之营艮岳,以聚天地之灵
——靖康耻!
常撰青词,仿陶弘景之通真,上达三清之境
——亡两朝!】
“黄伴,给朕呈上来?”
朱厚熜见状心中越发好奇,忍不住出声催促。
“奴婢不敢!”
却见黄锦面如土色,两股瑟瑟,当即“噗通”一声巨响跪倒在地,竟生生将殿前的一块京砖凿出了一道裂痕!
第37章 活着
夭寿啦!
天塌啦!
黄锦内心无助的呐喊,背心冷汗如雨后春笋般自毛孔中竞相涌出,仅是顷刻间就湿了一大片。
数月之前,太仆寺卿杨最仅是在皇上宣布隐退的时候,直谏“神仙都是住在山中玄修,君父隐居也是居住在豪华的宫殿里,穿着华丽的衣服,吃着精美的食物,就这也想得道成仙?”
就惹来了皇上的雷霆之怒,将其活活杖毙,打死了都还要鞭尸。
如今鄢懋卿执笔填了这九个字之后,亦是令殿试答卷中的意思完全颠倒。
光是直谏也就算了。
最主要现在这句话看起来已经不只是谏言,而更像是恶毒的诅咒!
诅咒皇上继续执意玄修的话,必定要驾崩、受辱、亡国!
这是活活杖毙就可以消皇上心头之恨的事么?
这恐怕得凌迟!
还得焚尸!
还得诛族!
还得掘了祖坟!
鄢懋卿,冒青烟,你家生了你这么个狂徒,祖坟可真是冒了青烟,遮天蔽日的青烟!
天下竟有如此蠢直之人?!
不!
他虽直,但一点也不蠢!
与太仆寺卿杨最的直谏相比,鄢懋卿绝对是个顶聪明的狂人,他做的事异常巧妙、异常灵睿、异常聪颖!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黄锦心中已经有所明悟。
敢情从殿试刚一开始的时候,鄢懋卿就在下一盘以己身入局、以皇上和满朝文武为棋子、以天下人为棋盘的惊天大棋!
这封殿试答卷就是他下出的第一枚棋子,落子天元。
这是最嚣张跋扈的落子,挑衅天下,掌控全局。
而这枚棋子一落,便立刻引读卷官愤懑不平,使他最终名列第三甲最末等。
至于皇上除浊时恰巧看到这封答卷,这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可有可无的意外。
因为鄢懋卿恃才无恐,他早已笃定凭自己的文采学识,定可在馆选中拔得头筹,这是何等的自信?
而这样出人意料的结果,必定会引发那些身居高位的读卷官不满。
因此即使没有皇上这个意外,皇上没有下令曝光这封殿试答卷,那些读卷官也一定会做同样的事情,竭尽全力给他这个“奸邪小人”招来骂名。
此事已经得到了证明。
黄锦早已收到密报,前两日全城张贴那封答卷的不止有自己的人,还有一些尚未查明身份的神秘人。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神秘人必定与一众殿试读卷官有关,毕竟除了他们还没有人看过这封答卷!
如此一来,即使没有那场除浊意外,这封殿试答卷也一定会出现在皇上面前!
与此同时。
鄢懋卿还提前结交了翊国公郭勋,利用郭勋好向皇上献书举士的特性,以这部奇书为引,诱其将自己举荐入宫。
如此一来,鄢懋卿这个原本绝不可能被皇上单独召见的新科进士,也终于站到了皇上面前……
这是何等的缜密心机?!
这是何等的煞费苦心?!
这是何等的卧薪尝胆?!
这是何等的爱国忠君?!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如今这一刻的惊天反转。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直面天颜,殊死谏言!
终于明悟了这些,黄锦跪在地上竟忽然泪如雨下,也不知是因为膝盖钻心的疼,还是因为内心有感而发。
鄢懋卿,冒青烟!
我黄锦敬你是条汉子,请受我一拜!
我黄锦对天起誓,今日你这一死,即使扔去了城外的乱葬岗,我也定会私下找回你的尸首,偷偷寻个地方将你厚葬!
只是皇上……
杀一人易,得一仕难啊,皇上!
仅此一事便可看出,鄢懋卿必是忠肝义胆又运筹帷幄的王佐之才。
今日你若杀他,必是你此生最大的损失,亦是大明朝最大的损失……
皇上,你醒醒吧!
……
“黄老师?别这样黄老师!”
眼见黄锦看到那封修改过的答卷之后几乎废膝跪地。
接着不知为何泪如雨花,最后甚至不顾礼仪当殿嚎啕大哭起来。
鄢懋卿只觉得黄锦略显夸张,不过想到终归是自己将其给吓哭的,心中多少带了一丝愧疚,于是在心中暗自劝了起来。
毕竟他对黄锦的印象还算不错,起码历史上海瑞上那道天下第一疏的时候,黄锦终归说了两句关键的公道话,从嘉靖帝手中救了海瑞一命。
仅凭这一点便可看出,黄锦骨子里多少带了些忠义厚道,这对于一名混迹朝堂数十年的大太监来说,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
“?!”
看到这一幕,朱厚熜亦是心有所感,随即面色一黑,眉头拧成了疙瘩:
“黄伴,大胆将这封答卷呈上来,朕恕你无罪!”
“奴婢宁死不敢!”
黄锦抹了把眼泪,砰砰磕头,瞬间见血。
他很想把这封答卷塞进嘴里吃下肚去,这样朱厚熜就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