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明天就是去翰林院报到开馆的日子了。”
“正好先借此事请假在家休息几日,引着那些人去猜测打听,我也抽空办点正经事……”
心中盘算着这些。
鄢懋卿并未径直返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去了距离西苑不远的正阳门。
过了正阳门后,便是朝廷各部衙门所在的千步廊。
这地方不属于禁宫的范围,各部京官凭牙牌可以自由出入。
馆选结束之后,鄢懋卿已经拿到了庶吉士的牙牌,出入这里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就出现了以下令人咋舌的场面:
……
镇守正阳门的金吾卫查过鄢懋卿的牙牌,按例顺嘴询问了一句:
“难怪面生,原来是新晋的庶吉士……您这腿脚是怎么回事?”
“唉,甭提了。”
鄢懋卿苦下脸来,垂头丧气的道,
“方才皇上召在下去了趟西苑,在下胡言乱语触怒了皇上,才挨了顿廷杖被丢了出来。”
“这不想着明日还要来翰林院报道,不得已过来向翰林院的上官告个假嘛。”
“呃???”
金吾卫顿时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鄢懋卿。
要说新科进士能被召进皇宫的都是凤毛麟角,更别说被皇上召去西苑觐见,这无疑算是天大的恩赐与机遇吧?
可是这个家伙进了西苑却又触怒了皇上,还挨了廷杖被丢了出来,这又要怎么算?
而且,此前也没听说过哪个新科进士能够受皇上召见啊,更别说是去西苑了……
于是金吾卫又试探着道:
“鄢吉士莫不是在故意消遣在下吧?”
“谁敢拿皇上的事来消遣,不要命了?”
鄢懋卿挺起胸来,正色说道,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西苑门口的锦衣卫兄弟,他们刚才可是亲眼看着我被丢出来的。”
“过!”
金吾卫肃然起敬,当即连退五步,仿佛生怕沾上灾厄一般远远让在一边,一个字都不肯再与他多言,甚至就连目光都尽力回避。
真不知道这傻子究竟在显摆个什么劲……
……
鄢懋卿就这么一路诉说着自己在西苑的悲惨经历,在一众注目礼下畅通无阻的连过几道门。
最终踏入了翰林院的门槛,见到了今日当值的翰林院学士,陈英达。
“你是?”
陈英达放下正在检查的实录会要,蹙眉看向这个扰他清静的年轻人。
衣衫不洁,差评!
鬓有垂发,差评!
走没走相,差评!
礼数不端,差评!
此人若是他的学生,仅凭此刻的表现,散馆之日就休想从他这里得到一分好评,更别想留在翰林院或出任科道官,只能滚去六部和地方做牲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翰林院这种大明的顶级学府,自然也不例外,也存在着鄙视链。
在所有的翰林人心中,大学士是无可争议的第一等,各级翰林官员则是第二等,候补进来的庶吉士则处于最底层。
当然,这只是翰林院内部的鄙视链,其实并没有那么尖锐。
而对外的话,鄙视链则主要体现在庶吉士经过三年馆课,散馆时分配的去向上面。
第一等,自然是留在翰林院为官,类似后世大学的留校;
第二等,则是前往都察院出任御史或给事中这样的科道言官,监察百官,纠正时弊,类似后世军队中的白头盔;
第三等,就是前往六部和地方出任官员,亦是他们私下戏称的牲口……
在翰林人眼中,六部和地方的基层官员丧失话语权,无权评论时弊,难以代圣贤立言,终日只能重复上司交代的基层事务,可不就等同于无法言语、任劳任怨的牲口?
何况新科进士就算没有选中庶吉士,也会前往六部观政,短则半年多则一年便可选官入职,最后一样是选为六部和地方官员。
如果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无官无俸,生活清贫,最后却落得一样的结果。
这就是对一个庶吉士彻头彻尾的否定,是赤果果的淘汰,不怪其他的翰林人瞧不上……
“见过师长,学生鄢懋卿……”
鄢懋卿自然不知陈英达在想什么,躬身又施了一礼,却因牵动屁股微微侧身。
哪知话未说完,陈英达便已将手中的实录会要拍在了桌上,瞬间睁大眼睛瞪着他道:
“你就是鄢懋卿?!”
他已经看过了鄢懋卿那封前两日忽然曝光出来的殿试答卷。
不只是他一人,翰林院的官员也都已经对那封很有味道的殿试答卷耳熟能详,这两日都在私下议论明日报道之后,该如何对待这个心逆而险的奸邪之徒!
而他作为这次馆选的读卷官,因为在鄢懋卿呈递的文章上圈点最多,也因此引来了几个嘴贱同僚的嘲笑。
可这又怎能怪在他身上?
怪只怪鄢懋卿呈递的馆选文章实在太具有欺骗性,非但与那封殿试答卷简直判若两人,还几乎字字句句都是摸着他的心思写的,他如何能够防备的住?
“是,学生想告个假。”
鄢懋卿也看出陈英达面色不善,不过依旧陪着笑道。
“明日是庶吉士头一天报到,亦是拜谒孔子庙和举行释菜礼的重要日子,你竟敢告假?”
陈英达听到这话,简直气的想笑。
心无先师,目无尊长,差评中的差评!
你敢不来一个试试,看看翰林院能不能借故清退了你!
鄢懋卿躬身解释:
“师长,学生实在是事出有因,方才皇上召在学生去了趟西苑,结果学生不慎触怒皇上,才挨了顿廷杖被丢了出来……”
“你当翰林院是什么地方,不过是触怒了皇上,挨了顿廷杖罢了,此等蝇头小事岂是你告假的……欸?!”
陈英达压根懒得听鄢懋卿解释,不耐烦的挥着手大声斥责,结果话说到一半他才猛然反应过来,眼珠子瞬间突出,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41章 太医院
如果换做是严世蕃在此,必定对这位名叫陈英达的侍读学士印象深刻。
正是因为陈英达只视科举为选才正道,坚决反对朝廷三途并举。
才使得严世蕃在替鄢懋卿代写馆选文章的时候,非但被严嵩勒令重写了十几遍,后脑勺还挨了好几巴掌,最终也只能含泪在文章中极尽所能的迎合陈英达的政见。
这也难怪陈英达在评阅馆选文章时,在“鄢懋卿的馆选文章”上画下了最多的圈点。
从而使得他在鄢懋卿的殿试答卷曝光出来之后,受到几位嘴贱同僚的揶揄嘲弄……
“师长,学生所言千真万确,西苑门外的锦衣卫与正阳门下的金吾卫皆可为学生证明。”
面对陈英达那略显夸张的惊愕表情,鄢懋卿倒显得宠辱不惊,转瞬之间就把金吾卫也拉进来当了证人,左脚踩右脚了属于是。
“咳咳!”
陈英达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随即清了清嗓子调整过状态,端出一副先生姿态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若果真如此,这假老夫倒也不是不能批准。”
“不过你需先与老夫解释清楚,皇上今日为何要召你去西苑,你又如何触怒了皇上,竟被皇上处以廷杖,老夫听罢自有判断。”
好奇!
实在是太好奇了!
一个新科进士竟能受皇上如此垂青,而这个新科进士却又将这天大机遇变成了坏事,这颗瓜绝对保熟,绝对又香又甜,不吃一口不配当孔夫子门生!
何况修书撰史、秉笔实录本就是翰林院的职责之一,如此新鲜的瓜……
呸!如此新鲜的起居实录,怎能不问清楚,否则岂不成了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师长恕罪,不是学生不肯说,而是不敢说,否则传到皇上耳中,恐怕牵连师长。”
鄢懋卿躬身说道。
“这……”
陈英达闻言也觉得有理,犹豫了一下又道,
“那就拣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来说,否则老夫如何判断轻重,如何能准你缺席如此重要的开馆仪式?”
鄢懋卿却已不再接茬,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学生并非故意缺席开馆仪式,只是经过了此事,学生如今坐不得、跪不得、站不得,强行参与恐怕怠慢了孔夫子与诸位师长,请师长担待。”
“那就将你在西苑的经历说出来,此处只有老夫一人,老夫知道轻重即可,断然不会外传。”
陈英达目光越发炙热,循循善诱的道。
“还是算了……学生不想牵连师长。”
鄢懋卿依旧为难摇头。
“老夫不怕牵连!”
陈英达眼睛一瞪,以师长的身份施压,
“你若不说清楚,这假老夫断然不能批准,你明日若无故缺席开馆仪式,这后果究竟有多严重,你自己掂量!”
好嘞,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无故缺席和告假不准还无故缺席完全是两种性质。
前者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后者则是板上钉钉的目无师长,不守规矩,自然更容易遭人记恨,翰林院日后借题发挥起来也绝对能够占理。
如此再加上那封殿试答卷的负面影响,鄢懋卿觉得翰林院借故将他从庶吉士中除名的可能性很高。
这正是他的真实目的。
其实他早就可以预见,因为那封殿试答卷,早在传胪仪之前,他就已经受到内阁首辅夏言和阁臣翟銮等读卷官的敌视。
如今答卷再经曝光,翰林院官员与其他的庶吉士中也必有不少“有识之士”敌对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