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懋卿自然不知夏言心中在想什么,只想着与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把礼数做周全了,如此有利于实现自己的目标,双方也都能够体体面面离场。
哪知话音未落,便听夏言忽然冷哼了一声。
“哼!”
只见夏言已面色冷峻,语气严肃,
“你不幸罹患肺痨,老夫心中虽也不无同情,但据老夫所知,肺痨古来有之,恐非一日而成。”
“不知夏阁老的此言何意?”
鄢懋卿闻言一怔,心中咯噔了一下。
“老夫并非是针对于你,只是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职!”
夏言挺起胸膛,义正严词的道,
“老夫怀疑你在殿试之前,甚至可能是会试之前便已身染肺痨,礼部在甄选人才的过程中徇私舞弊,故意隐瞒不报,才使你得以顺利参加会试、殿试。”
“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老夫因心软而置之不理,他人又因怕事而疏忽渎职。”
“坏的只怕不仅是朝廷的选才大计,亦将寒了千万莘莘学子的报国之心,世间何来公平正义可言?”
话音刚落,院内已经响起一众庶吉士的喝彩:
“早就听闻夏阁老大义凛然,学生今日总算见识过了!”
“夏阁老真不愧为上柱国,实乃国之柱石也!”
“所言极是,恳请夏阁老务必彻查此事!”
“请受学生一拜……”
“……”
鄢懋卿此刻则是瞠目结舌。
不得不承认,夏言这番话听起来的确至诚至公,大义凛然,在一众年轻气盛的庶吉士间极具煽动性。
但已在史书中对夏言有过系统性了解的鄢懋卿,却立刻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他的私心所在。
他的确针对的人,的确不是自己。
他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如今的礼部尚书,严嵩!
自己此刻甚至连把枪都算不上,撑死了只能算是一颗子弹,仅仅只被视为耗材的子弹!
“诸位安心,老夫定将此事彻查到底!”
夏言摆了摆手,示意一众庶吉士安静下来,继续慷慨激昂的说道,
“此事当先交由吏部严肃议处,倘若确有徇私舞弊之嫌,由吏部决议革除鄢懋卿的功名之后,再移交刑部按律查办,绝不姑息!”
“至于那些牵扯此事的官员,老夫亦将牵头朝议逐一弹劾,绝不手软!”
好家伙,这老东西为了朝堂争斗的私心,竟打算将老子送上绝路?!
先由吏部决议革除了老子的功名,夺走了老子的特权福利。
这也就算了,这老东西还要将老子移交刑部。
此事一旦移交了刑部,那基本就要定案,依大明律科举舞弊可是重罪,最轻怕是也得判个流放,这是还想要了老子的命!
而就算是如此,夏言真的能借这么点捕风捉影的事扳倒严嵩么?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最多也就是指使言官上疏弹劾,略微影响嘉靖帝对严嵩的看法,在舆论场上压过严嵩一头。
而仅是如此,就要肆意剥夺老子的特权福利,甚至罔顾老子的性命?!
这一刻。
鄢懋卿只觉得一股子无明业火猛然从丹田窜起,头皮都随之灼热起来。
老子没招谁没惹谁,只不过是想致仕回乡罢了,老子究竟有什么错,何故如此苦苦相逼?!
好好好,想玩是吧?!
给脸不要脸是吧?!
将老子当做软柿子任意拿捏是吧?!
中门对狙?
胆小者博弈?
那就来啊,谁今日后退一步,谁他妈就是孙子!
在一众庶吉士再一次响起的近乎讨好的喝彩声中,鄢懋卿渐渐直起腰杆,泛起血丝的眼睛直视夏言,朗声问道:
“夏阁老,学生可曾得罪过你?”
“!”
场内瞬间安静下来,从未有人想过鄢懋卿敢用这样的语气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说话。
“他这模样,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正忧心鄢懋卿处境的高拱也是为之一愣。
他很快就想了起来,传胪仪那日鄢懋卿在宫门下抽张裕升嘴巴就有这副神态,只是眼睛远没有如今这般血红……
“鄢懋卿,老夫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
夏言不但面不改色,反倒微微扬起下巴,虽没有鄢懋卿高,但却有俯视之态。
“好一个公事公办!”
鄢懋卿微微颔首,脸上竟浮现出一抹笑意,
“嘉靖十七年四月,你还只是阁臣,随皇上拜谒皇陵……”
“?!”
只听到这个简短的开头,夏言已是面色微变,扬起的下巴瞬间收敛。
第49章 孙子
“……归途中你厨中起火,火势不偏不倚偏偏蔓延到了翊国公郭勋、内阁首辅李时的帐篷……”
说到这里,鄢懋卿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定定的盯着夏言的眼睛。
“……”
夏言虽面色微变,但表面上依旧镇定如常。
鄢懋卿知道一些什么?
还是单凭臆想的阴谋论?
不过这件事情皇上早已知晓,事后还因他没有独自揽下罪责,严厉责备于他,并未生出疑心,亦并未追究。
何况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他也早会如愿坐上了内阁首辅的宝座,就算鄢懋卿胡言乱语,也绝不可能伤到他分毫。
只是……
夏言的余光忽然注意到,陈英达与一众庶吉士此刻正因鄢懋卿这番话,一齐目光狐疑的望向他。
他们显然已经被鄢懋卿引导着,对此事产生了浮想?
不得不承认,鄢懋卿此刻那欲言又止的语气,以及这件事中因果利弊,的确很容易引人浮想!
而浮想便会产生流言。
流言猛于虎也!
难道这就是鄢懋卿的目的,老夫若定要“公事公办”,他就要甩老夫一身屎,败坏老夫的名声?
呵呵呵,想多了,此等故事老夫有的是拨乱反正的法子!
留白了片刻之后,见夏言迟迟没有就范的意思。
鄢懋卿决定再加大一些力度,紧接着又道:
“如今上疏弹劾翊国公郭勋的刑道科给事中高时,其实是你私下的知己好友……”
“!”
夏言冷笑,这攻击力还差点意思啊。
这又是在公然质疑他公私不分,结党营私?
不过那又如何,老夫是清流,高时亦是清流,清流与清流之间怎能叫做结党,只能说是欣赏!
只是……老夫与高时平日里只有私交,知道我二人之间关系的人朝堂中都是凤毛麟角,鄢懋卿这么个新科进士怎会知道?
难道是郭勋查了出来,私下告诉他的?
若此事被皇上知道,是否会因此生疑,扳倒郭勋的事还能办成么?
见夏言还是没有太大反应,鄢懋卿当即又道:
“乾清宫掌事太监高忠……”
“够了!你随老夫进来!”
才刚开口,夏言眼皮便猛然一跳,终于不敢继续托大,厉声打断了鄢懋卿。
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掩住口鼻一马当先走进了一旁的值房。
别的事都还好说,这件事却绝不能外传。
高忠是除了黄锦之外,最受当今皇上宠信的太监之一,否则又怎能成为乾清宫掌事?
而在皇上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之中,交结内官绝对名列前茅!
最重要的是,他与高忠的确私交甚密。
此前因事被皇上恼怒的时候,他不仅通过高忠的门路进献玉器脱了罪,许多朝政大事也时常互相通气,以求知己知彼。
这些事情皇上如今还被蒙在鼓里,不过若是通过鄢懋卿之口传言出去,皇上心生芥蒂有意去查,想来查个透彻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一来,非但高忠恐怕大难临头,他这个内阁首辅也极有可能深受其害!
尽管仅凭这件事就想让他倒台也没那么容易。
但是一个人捏死一只蝼蚁不值得称道,可倘若捏死这只蝼蚁的时候被咬破了皮,那便已是大亏特亏!
为了区区一个鄢懋卿付出如此代价,实在得不偿失!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鄢懋卿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秘事的?
这就不可能是郭勋透露的了。
否则他不断指使御史言官弹劾,郭勋那个直肠子为了报复,早就已经将此事禀报了皇上!
“是,阁老(孙子)。”
鄢懋卿终于不再多言,微微笑着跟进了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