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今日临时赶了过来,也不可能再改变什么。
心中想着这些,陈英达已不再理会鄢懋卿,准备继续点卯。
结果刚张开嘴,就又再次听到了鄢懋卿那令人厌烦的声音:
“师长,学生今日来此一来是为了报到,二来则是为了再续个假。”
“续……假?!”
陈英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混账究竟把翰林院当什么地方了,街头巷尾的公用旱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咩?
翰林院自有史以来,只有削尖了脑袋做梦都想考进来的进士,还从未有哪个选中了庶吉士的人敢如此不当一回事,这简直就是在公然践踏翰林院尊严,侮辱天下万千莘莘学子的血泪!
“?!”
一众庶吉士闻言亦是一片哗然。
高拱更是满脸惊愕,他真心理解不了鄢懋卿究竟在做什么,昨晚不还好好的么?
“正是。”
迎着众人的目光,鄢懋卿移步来到陈英达面前,不紧不慢的从怀中摸出一页纸来递了过去,
“师长,这是太医院开具的病状。”
“学生不幸染上了肺痨,留在翰林院只怕害人害己,不得不告假回乡静养。”
“咳咳咳咳……”
第47章 烂透了
肺痨?!
听到这两个字,陈英达吓得当即掩住口鼻,连退三大步作防御姿态。
“哗啦——”
一众庶吉士亦是迅速起身,个个身捷如猿,飞速向远离鄢懋卿的方向退却,有人甚至只一晃神的功夫便已退到了堂外。
这玩意儿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与不治之症画上等号,而且还具有一定的传染性,谁若是不幸染上,这辈子基本上就可以说是废了!
有人不由想起了鄢懋卿在传胪仪上的那一声哗众取宠的咳嗽。
不对,不是咳嗽,是喷嚏!
不过又有什么分别,两者都是因肺气虚老、邪气入侵所致,本就触类旁通。
敢情那时鄢懋卿便已患了肺痨?
说来也是,若非实在忍耐不住,谁敢在传胪仪上当着皇上的面打喷嚏,难道还有人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甚至这一刻还有人真心感谢起鄢懋卿来。
感谢他这些日子缺席馆课,倘若这个家伙隐瞒病情坚持上课,他们之中说不定有多少人因此受害。
这是恩人呐,多谢年兄不杀之恩!
“哈哈哈哈,这回必是成了,我要跳出泥潭啦!”
看着众人如同躲避瘟神一般飞速躲避,鄢懋卿心中笑的前仰后合。
想不到吧?
他才用了五六天的功夫,就成功拿到了太医院院使许绅亲手开具的病状,而且还特意将病症开成了肺痨。
众所周知,这种病不但是不治之症,还具有传染性,患者基本上这辈子都得靠药罐子才能吊命,就算如此往往也活不长久。
这得益于他持之以恒的光顾许绅长子许诚开设的茯苓堂,和翊国公郭勋倾情赞助的钞能力!
最开始几日,鄢懋卿先是与许诚攀上了交情。
然后才图穷匕见,向许诚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最一开始,许诚自然不敢答应,不过在鄢懋卿坚持不懈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且一路将诊银从十两、二十两、三十两、五十两,最后直接提高到一百两的时候,他终于怦然心动。
后世不是有那么句话么?
“当利润达到10%的时候,他们将蠢蠢欲动;当利润达到50%的时候,他们将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100%的时候,他们敢于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当利润达到300%的时候,他们敢于冒绞刑的危险。”
于是许诚摇身一变成了他的说客,转身前去帮自己游说他的父亲,太医院院使许绅。
什么“父亲不必忧心,此人在朝中已经坏了名声,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什么“内阁和六部大臣在殿试中让他名次垫底,自是巴不得让他致仕回乡。”
什么“如今他又受了廷杖,必是已遭皇上厌恶,咱们此举这正是逢迎皇上的心意,非但无过反倒有功。”
什么“父亲,这钱可是白捡的,一切顺理成章,断无半分风险,即使咱们不收,太医院也有的是人去收!”
什么“您的儿媳妇如今又有了身孕,这回八成是个带把儿的,儿子想让他念书科考,日后光耀门楣,今后有的是用钱的地方,父亲也不想让自己的亲孙儿像儿子这般蹉跎一生吧?”
鄢懋卿的“恶魔低语”就这样通过许诚之口转达到了许绅耳中,终于也令他怦然心动。
于是就在昨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亦是许绅休沐的日子。
他带着执掌的太医院公印悄然来到茯苓堂后堂,在那里写下了这纸病状,加盖上了公印,与鄢懋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一刻。
鄢懋卿已经开始展望美好的未来。
待他回乡之后,名声的事不必担忧,他上了那么一封答卷,又因这封答卷挨了廷杖,只需逢人就声称那封答卷其实是反讽玄修之事,因此挨了廷杖被罢即可。
再者说了,明朝有的是贪官污吏被罢官。
还不是一样回到乡里依靠功名活的舒舒服服,甚至还可以修书育人,误人子弟?
下面的人谁管你这些,选中过庶吉士的进士,在百姓心中就是文曲星中的文曲星,心里天生带着敬畏。
然后……回乡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快与老家的那个已经订了婚的未婚妻完婚。
这个未婚妻鄢懋卿记忆中曾有过一面之缘,身材和容貌都没得说,最起码也是乡花级别。
至于她的家境嘛,自然也要比老鄢家要强上不少,妥妥的白富美一枚。
原本鄢懋卿是没有机会高攀的,不过等他后来考中了举人,就立刻变成了门当户对,甚至还是他的那位准岳父主动找人前来说媒的。
而再等到后来鄢懋卿又高中了进士,两家的身份更是颠倒了过来。
之所以没有在进京之前完婚,则是因为这个未婚妻的母亲忽然因病离世。
这年头与后世不同。
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压根没有那种家中老人过世当年还可以办喜事的折中之法,不得不被迫将婚期延后,正如历史上张居正“夺情起复”惹来非议重重是一个道理。
如今算一算,未婚妻的丁忧期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不是有那么句话么,花开堪折直须折!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内阁首辅、翰林院大学士夏阁老到——!”
门外适时传来一声报喝。
今日又是皇上称病不上早朝的一天,因此早朝也散的早了一些,夏言也比预计的时间来的更早了一些。
伴随着报喝,夏言迈着方步进入翰林院院内。
却见不少庶吉士非但不在课堂内端正坐着等他莅临,居然还在院内四处闲逛,夏言的眉头立刻锁了起来:
“课间无序,成何体统!”
“阁老……”
院内的庶吉士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躬下身子立于一旁,甚至没人敢开口解释现在的情况。
“阁老恕罪!”
陈英达则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连忙远远绕过鄢懋卿,一路从堂内跑到院内,大老远便面向夏言跪下,
“今日之事实在事出有因,阁老请听下官细细道来……”
唯独鄢懋卿一人内心疑惑:
“早朝和翰林院都是卯时点卯。”
“最近鞑子才越关南下,掠关杀掳,据说因此受难的百姓高达数十万。”
“朝廷不正该在早朝上仔细商议对策么,为何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这回本来也有那么点趁朝廷上下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于我蒙混过关的心思,如今看来朝廷也没人将这件事真当回事啊?”
“烂了,朝廷从上到下果然已经烂透了……我走的正是时候。”
第48章 对狙
听完陈英达的解释,夏言眉头不由锁的更紧,心中却说不出的舒畅。
肺痨啊……
这便是天意么?
看来此等奸邪之人,就连老天也容不得他!
好好好!
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今他已不需再多此一举,只要以内阁的名义批了鄢懋卿的病假,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让此獠从翰林院消失。
并且不要忘了,如今吏部尚书一职也暂时由他兼领。
回头他只需命人拿来现存于吏部的新科进士名录,在鄢懋卿的名字后面提注“肺痨告假,回乡休养”字样,便可以确保今后哪怕他不再执掌吏部,新晋的吏部尚书也绝对不会考虑召鄢懋卿回朝。
毕竟谁会不知道肺痨是不治之症,怎会将一个痨病鬼召回来任职,难道不怕皇上知道了责问?
“见过夏阁老,咳咳咳。”
说话间,鄢懋卿也从堂内跟了出来,远远向夏言施礼。
他心里清楚,告假的事可以跳过嘉靖帝,却绝对不可能跳过内阁。
毕竟他好歹也是个新科进士,还是三年只能选出来那么二三十名的庶吉士。
这也正是昨日听高拱说起夏言今日要亲自来翰林院授课,便立刻决定今早前来点卯的原因。
病状已经有了,夏言又正好来翰林院授课,当场就能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作出批复。
如此正是从根源上杜绝中间商赚差价的可能,免得再有人像郭勋那样跳出来节外生枝……
“站住!你站在那里说话即可,老夫耳朵还不聋!”
夏言立刻喝住他,抬起手来掩住了口鼻。
而就是与鄢懋卿打了这么一个照面的功夫,他的脑中忽然又是灵光一现:
此獠虽已是一个痨病鬼,但这痨病鬼似乎依旧有那么一丁点可以利用的价值,老夫为何不将其物尽其用?
“是……夏阁老,学生只是想说,此生能有幸与阁老以师生相称,学生虽罹患不治之症,但心中已了无遗憾,请受学生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