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他可是庶吉士,难道不知道擅自离京是什么后果,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了?”
“废什么话,速去便是!”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倘若稍后轮到鄢懋卿通关时,陆炳的指示还没传回来。
他就只好借助锦衣卫百户的身份制造一场混乱,无论如何也必须先将其拖住!
第51章 《任民考》
乾清宫。
朱厚熜面前摆着一道泛黄卷边的奏疏,目光却已全然不在奏疏之上,而是盯着空无一物的大殿一隅出神。
黄锦手拿一块抹布在一旁假装忙碌,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扰乱了这位皇爷的思绪。
黄锦心里清楚,皇上这又是在睹物思人了。
那道奏疏乃是阁臣桂萼十二年前所上,名为《任民考》。
奏疏中最核心的一条改革政举,便是“一条鞭法”。
所谓“一条鞭法”,就是废黜原有陈旧落时的赋税、徭役制度,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
如此既可大大简化了税制,方便征收税款,亦可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
可以这么说,桂萼的这道奏疏真是写进了皇上的心巴里。
须知早在这道奏疏呈上来之前,皇上便产生了这个心思,并且为实现这一目标筹划了多年。
为此皇上先利用了父母。
那场持续数年的“大礼议”,看似是在争夺皇统问题,实则是在借故排除旧朝的官僚势力,夺回完整的朝堂权力。
这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皇上又利用了从“大礼议”中筛选出来的张璁,着手解决吏治、宦权、皇庄和举才旧弊。
张璁没有让皇上失望,居朝十载竭力革新。
在改革与反腐的过程中,张璁被推到了几乎所有皇亲国戚、太监、官吏、权贵阶级的对立面,弹劾他的奏疏络绎不绝,一度到了京城纸贵的程度。
而皇上也给予了张璁最大的支持。
几乎所有弹劾张璁的奏疏都被留中不发,若是有太过头铁的官员,他也不惜背负刑戮不仁之名,以雷霆手段惩治责罚。
甚至为了配合张璁改革。
皇上还不惜以自身作为表率,最先对自己最大的基本盘外戚开刀,亲自下诏:
“自今外戚封爵者,但终其身,毋得请袭。”
甚至还将其定为永制,自绝于“大礼议”中极力维护的母亲蒋太后及陈皇后的娘家,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第三步,便是在张璁改革初见成效时,实施桂萼上的这道《任民考》中的“一条鞭法”。
没有人知道,皇上当年在看到这道《任民考》时有多喜悦。
黄锦只能用这四个字形容——手舞足蹈。
他当即将桂萼召来,给予桂萼与张璁相同的礼遇,命他不惜一切代价将“一条鞭法”贯彻到底。
然而此事最终的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一条鞭法”才到了朝议阶段,便立刻遭到了以原内阁首辅杨一清为首的大量官员强烈反对。
坊间还传出激烈言论,有人威胁要将桂萼与其家人一同逮住杀死,还要掘了桂萼家的祖坟。
甚至光是计划杀死桂萼及其家人的残忍手段,就传出了四十七个版本,每一个版本都令人头皮发麻。
桂萼害怕了,与家人躲在宅中多日不敢出门,连早朝都不敢上。
最终迫于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桂萼一病不起,上疏以疾病求退,皇上一再恩威并施加以挽留,又派太医为其诊治,并赐予酒米蔬肉褒奖。
然而桂萼终是没能抗住,很快便连床都无法起来。
皇上眼见桂萼的身体已经无法胜任此事,不得不准其落叶归根,数月之后便得到了其病逝的消息。
“一条鞭法”自此也随着桂萼的亡故,逐渐不再有人提及……
那一天,是黄锦自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见到他黯然垂泪。
而第二次,则是在数年后,张璁因病去世的时候。
与桂萼一样,张璁患病期间,皇上甚至亲自请教太医,亲手为其煎制药饵,又命当时还在世的道士邵元节日夜为其祈福禳病。
直到张璁在朝房值班时昏晕过去,不省人事了一天多,皇上才不得已让他回家调养。
也是不久之后,张璁的死讯便传回了京城。
那一天,皇上竟然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就像一个失去了所有心爱之物、再也没有了指望的稚童。
黄锦也不知道皇上这两次究竟是为桂萼落泪,为张璁落泪,还是为自己落泪。
但那时他能够隐约感觉到,皇上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碎成了齑粉,原本他身上那股子凛冽的锐气正在消退,正值青年的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在那之后。
皇上又相继用了李时、夏言为内阁首辅。
但黄锦再也未能看到那股凛冽的锐气,只见皇上日益消沉,宛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尤其是又在两年前南巡遭遇了那场烧了行宫的火灾之后,皇上更是开始变的疑神疑鬼,时常深夜惊厥而起,就连对他也处处提防。
不过今日黄锦忽然发现,皇上似乎还并未完全放弃,消沉之余,他的内心深处恐怕还怀有那么一丝丝的期望。
他还在尝试着寻找,寻找下一个属于他的张璁、桂萼,否则又怎会重新拿出这道《任民考》?
这绝对不只是受了这次鞑子越关南下、朝廷太仓甚至连八十万两救济钱银都拿不出来的刺激。
皇上因现实打击而不得不隐藏内心深处的图谋,绝不仅于此……
“黄伴啊……”
朱厚熜忽然发出的沙哑声音惊醒了黄锦,连忙躬身答应:
“皇爷,奴婢在呢。”
“替朕将这道奏疏收起来……下回斋醮的时候与那些青词一同烧了吧。”
朱厚熜的语气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后半句话中竟让黄锦听出了一丝无法言喻的绝望。
“皇爷……”
黄锦一时竟不知该不该答应,他总觉得这一烧,烧掉的绝不仅是一道奏疏。
就在这个时候。
殿外适时传来一声报喝:
“报——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求见,急事!”
朱厚熜瞪了黄锦一眼,待他将那道奏疏收起来之后,才终于说道:
“去吧,宣他进来。”
片刻之后。
陆炳气喘吁吁的进入殿内,见面便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滑跪:
“君父,微臣方才收到属下禀报,此前君父命微臣严密监视的鄢懋卿即将离京,如今已经到了朝阳门下。”
“这是微臣属下近日监视记录的爰书,请君父过目!”
第52章 别砍我马
“离京?”
“他是庶吉士,乃朕之所蓄,谁准许他离京?”
朱厚熜面露不悦之色,随即示意黄锦将爰书呈递上来,亲自翻开查看。
如此只是简单看了一遍,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问题八成是出在了太医院院使许绅身上!
新科进士想要顺利离京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丁忧,二是告病。
丁忧自然不必多言。
告病则需要太医院开具的病状,如此才能得到内阁和吏部批准才能拿到路引文书。
若是没有路引文书,便是擅自离京,非但日后会被追究罪责,甚至不用些非常手段,连京城城门都走不出去。
而鄢懋卿最近几日多次造访许绅儿子开设的茯苓堂,诊病恐怕是假,恐怕设法与许绅建立联系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以鄢懋卿如今的名声,只要能够开出病状。
无论是翰林院的那干学士,还是如今掌管内阁和吏部的夏言,只怕巴不得顺水推舟,一举将其赶走。
如此日后就算真有人追究此事,那也完全可以将罪责全部推到太医院身上,很难与他们扯上重大干系。
何况以鄢懋卿目前的处境,谁又会担心有人追究此事?
若非这些日子他正命锦衣卫严密监视鄢懋卿,这件事八成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混过去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
这件事一看就不是有人绑着鄢懋卿去做的,而更像是他自己主导着一切,甚至还尽可能的隐藏了行踪与目的……
朱厚熜不由又想起了鄢懋卿的那封殿试答卷。
黄锦都能看出来的那些心机,他自然更不可能看不出来。
无论是鄢懋卿引起他注意的手段,还是鄢懋卿借势面圣的套路,甚至是最后鄢懋卿在勤政殿那独特的谏言方式,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巧妙与智慧!
朱厚熜统统看在眼中,一一记在心里。
尤其是鄢懋卿为了获得这次当面谏言的机会,不怕背负满朝骂名的品质,更是令朱厚熜在他身上隐约看到了些许张璁和桂萼的影子。
若非如此,那日在勤政殿,他又怎会对鄢懋卿网开一面,只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没有人知道,自那时起他便已经悄然收起了将鄢懋卿当做一次性耗材使用的心思。
他想给鄢懋卿一个机会。
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内心深处,他期待着鄢懋卿未来的成长。
期待着鄢懋卿扛过内阁与翰林院的压力,熬过不用想也知道定会极为艰难的三年馆课期。
期待着鄢懋卿在压力下成长起来,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不像桂萼那般轻易折断,才有可能不像张璁那般束手束脚,心累而死。
朱厚熜只给鄢懋卿预设了三条路:
要么带着朕的期许夭折!
要么给朕成为巨奸!
要么给朕成为巨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