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却又忽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随即面色一变,
“豫章会馆的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也别说我不顾同乡之谊,给你三日另觅它处。”
欸?
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裕升等人闻言又是一怔,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变闪了腰,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的惊疑。
他们越发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鄢懋卿刚才不是假意谦虚?
可这也完全说不通啊,就算鄢懋卿殿试名次不佳,甚至是三甲末等,那也照样是同进士出身,在六部观政之后再不济也还是能混个保底知县。
知县也是朝廷命官,今后照样有进步的机会。
况且就算这辈子再无进步的机会,那也可以成为一条地方上的人脉,严家在江西会馆之外捐资设立豫章会馆不正是为此么?
严世蕃此刻可以不看好他,也可以对他爱答不理,但却属实没有必要如此撕破面皮。
此举既不合情理,也不合利益,难道严家还嫌门生太多不成?
“这……”
鄢懋卿闻言也是有些意外。
他知道自己那封答卷交上去之后,一定会给内阁和六部大臣心中留下一个极为不好的第一印象。
就连严嵩大概率也会对他心生厌恶。
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奸佞怎能容忍一个比自己更奸的小人在皇上面前争宠?
如此一来,他在之后进入六部和都察院衙门观政的过程中,自然不会受人待见,考评结果不佳,也不会有人推举授官,仕途可谓一片黑暗。
等到了那时,他再稍微使点力气和银子,尝试告病致仕。
内阁和六部大臣应该巴不得眼睛清净,互相配合着欺上瞒下一波,就稀里糊涂的放他回乡养病去了,嘉靖帝可能从头到尾都不会知道世间还有他这么个进士。
结果没想到,严世蕃的反应竟会如此出人意料,竟直接撕破了脸,当即将他逐出豫章会馆?
鄢懋卿总觉得严嵩或严世蕃的这个决定有失政治智慧,带了些不太合理的冲动……
不过转念再一想,此事与他心中的目标并不冲突,于是便也没去深究,更没有表露丝毫不悦与愤懑,只是不卑不亢的道:
“这些时日承蒙严公子款待,怎敢再厚颜叨扰,在下这便去收拾行李,告辞。”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向厢房走去。
至于什么“莫欺少年穷”的放狠话环节,还是免了吧。
他现在只想远离朝堂去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没必要强行在严世蕃这里种下因果,增加未来的不确定性。
何况这些日子在豫章书院免费吃喝住宿,用的也的确都是严家捐助的银子,至少对他个人而言,严家并未有任何亏欠,鄢懋卿也是讲道理的人。
“……”
望着鄢懋卿洒脱的背影,严世蕃反倒有些不会了。
他原本以为像鄢懋卿这种能写出那封答卷的险恶小人,在被下了逐客令之后,会想尽办法巧言辩解或恶言相向,甚至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命家仆将其扔出去的准备。
可现在看来,鄢懋卿似乎与他想象中有些出入,起码还算有些骨气,也并非胡搅蛮缠之人。
“……”
张裕升等人却还没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望望鄢懋卿,再看看严世蕃,心中好奇却又不敢插话,免得惹火上身。
不过有一件事他们倒可以确定。
既然严世蕃此刻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那么传胪仪之后的庶吉士馆选,鄢懋卿注定也是指望不上严嵩了……
众人正各怀心思的时候。
“诸位老爷,请问……”
堂外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严世蕃与张裕升等人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衣、头戴四方平定巾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此刻正伸着脖子向堂内张望:
“请问鄢懋卿鄢进士可是在贵馆挂搭……”
话刚说了一半,中年男子忽然又“哎呦”了一声,连忙堆起笑脸施礼赔罪:
“这不是严公子吗,小人有眼无珠,失敬失敬!”
“原来是鹿鸣阁的刘掌柜,你找鄢懋卿作甚?”
严世蕃也认出了中年男子,不过他更清楚的是这个中年男子的主子是谁,于是也换上一副笑容开口询问。
他虽不相信鄢懋卿能与刘掌柜的主子扯上关系,但顺口探上两句也不多余。
第5章 奔头
“鹿鸣阁?”
听到这个名字,张裕升等人再次心生疑惑。
鹿鸣阁虽不是京城最大的书局,但在京城的文人墨客之中也颇有些名气。
鹿鸣阁的涉猎范围很广,不但编辑和刊刻了许多诸如白居易诗集、文集、元次山集之类的诗文合集,还出版了不少通俗文艺书籍。
其中有一举助当朝武定侯郭勋进翊国公加太师的《皇明开运辑略武功名世英烈传》,也有收录了金、元、明三代散曲、戏曲的《雍熙乐府》,甚至还包括《水浒传》和《三国志通俗演义(三国演义)》。
这些进士进京殿试,闲来无事自然免不了要去逛一逛书局,感受一下京城的文化底蕴与氛围,因此难免对鹿鸣阁有所耳闻。
只是他们一时也想不明白。
鄢懋卿平日里不声不响,怎么就又与鹿鸣阁扯上了关系,竟能让鹿鸣阁的掌柜亲自找到豫章会馆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些书局生意上的琐事罢了。”
刘掌柜只是简单一提,并未展开了细说。
严世蕃听罢还当是鄢懋卿赊了鹿鸣阁的书籍,刘掌柜今日是前来讨账,也懒得详细过问,只是摆了摆手调笑道:
“得亏你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一些,恐怕便找不到他了。”
“这是为何?”
刘掌柜一脸迷惑。
“只怪豫章会馆庙小,鄢懋卿吃住不惯,正要收拾行李另觅他处。”
严世蕃信口将说法颠倒了一下,免得刘掌柜出去乱说,坏了严家礼贤乡士的名声。
刘掌柜闻言面色一变,下意识的追问:
“莫不是要去江西会馆?”
这对他来说就是个大问题了,江西的进士进京之后,大多都会挂搭在豫章和江西两个会馆,否则就要花钱租住民宅或客栈。
挂搭在豫章会馆,便代表有意愿成为严嵩的门生。
而挂搭在江西会馆,则代表站在了夏言那一边。
此事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干系不大,但他的主人与夏言素来不和,说是不共戴天的宿敌都不为过,自然不能不在意。
“那可就不好说了,腿长在他的身上。”
严世蕃知道刘掌柜的主人是谁,自然也知道这层关系。
虽然心知严家都慑于风评不愿扯上关系的人,夏言只会更加敬而远之,故而鄢懋卿不去挂搭江西会馆还好,去了只会自取其辱。
但在刘掌柜面前,他还是故意如是说道,临了又给鄢懋卿使了个绊子。
如此一来,哪怕鄢懋卿是个进士,刘掌柜也断然不会再给他任何好脸色,且看鄢懋卿稍后如何自处便是。
果然。
“这……”
话音刚落刘掌柜就立刻蹙起了眉头,有些急躁的施礼,
“严公子,请恕小人失陪,小人需立刻去见鄢进士。”
“来个人,引他去。”
严世蕃自觉刘掌柜已经上套,心中好笑的同时大方摆了摆手。
随即又在堂内的玫瑰椅上安然坐下,一边招呼家仆给其他进士进酒,一边等着看接下来即将上演的好戏。
不过严世蕃可不是为了看戏而生事,他还没那么无聊。
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在这些进士之间孤立鄢懋卿。
毕竟他将鄢懋卿驱逐出豫章会馆的真正原因暂时不可明说,可若是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进士即使嘴上不说,心中也难免有所猜疑,少不了私下置喙。
而现在若是能借刘掌柜之手,令鄢懋卿在这些进士面前丑态毕露,使他们羞于与其为伍。
那么即使他便不做出任何解释,这些人也会自我脑补合理。
……
厢房内。
鄢懋卿刚收拾完了换洗衣裳和书籍,又将此次入京所剩的银钱仔细清点了一遍。
一共八两银子,还有大约三百文零钱。
嘉靖年间物价还算稳定,银钱的购买力也还算不错,一斤猪肉大概是二十文钱,一斤米也不过三文。
因此这些银钱这对平民家庭而言,已经称得上一笔巨款。
这自然得益于他的家境,虽然不敢说是大富大贵,但在乡里也属于衣食无忧还有余粮的地主阶级,怎么都不至于苦了他这个好不容光宗耀祖的进士。
只是不知他的爹娘和亲戚长辈,在得知他这个已经可以在族谱上单开一页的进士,一心只想着致仕回乡继续“啃老”之后,又会作何感想?
不过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他爹娘和亲戚长辈都是庶民,谁若对他无礼,依旧可以搬出进士出身应对。
反正现在他在京城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八两多银子,只要不去乱花,就算没有豫章书院的免费吃住,撑过之后短则数月、长则一年的观政期也不在话下,估摸着还能有所结余,不慌……
正如此盘算的时候。
“鄢进士,鄢进士!”
房外忽然传来一个颇为耳熟的呼喊。
鄢懋卿赶忙将银钱收好,仔细压在箱子最底层之后,方才换上笑脸极为热情的迎了出去:
“刘掌柜,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来得正巧。”
“正巧?”
刘掌柜一怔。
鄢懋卿让开房门展示着里面刚收拾好的行李,继续腆着脸笑道:
“我正要搬离豫章会馆,才刚收拾好行李,正想着是不是该去馆外使钱寻个人帮忙搬运,刘掌柜就到了门外,你说巧是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