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鄢懋卿的反问不无道理。
他在西苑挨了廷杖却还能好端端站着,这的确足以说明皇上下令的时候留了情。
也足以证明鄢懋卿这颗棋子并非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至少没有坏了他的大事,当下与其翻脸的确为时尚早……
哪知鄢懋卿不但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纳头便拜:
“卿半生飘零,只恨未逢明主,公若不弃,卿愿拜为义父!”
“???”
郭勋始料未及,顿时一脸懵逼,这货现在又是在闹哪出?
也就是这句话是后世94版《三国演义》中吕布的台词,原著中压根儿没有这样的话。
否则就凭郭勋这样的资深文学爱好者,同时还在他的鹿鸣阁刊刻过大量的《三国志演义》原著,仅凭这么一句,郭勋便可听出鄢懋卿心怀不轨,狼子野心。
不过即使是这样,郭勋也对鄢懋卿心有提防。
此前先恭而后倨,甚至敢讹诈于他,如今又先倨而后恭,天知道此獠究竟安了什么心思?
“!!!”
一旁的张显更是瞠目结舌。
他这些年见过不少与他家主子套近乎的人,却还从未见过像鄢懋卿这样一上来就拜义父的,端的是开辟出了一条全新的赛道,也太他娘的奸了!
“其实那日自西苑出来,卿便该来向义父预警。”
眼见郭勋没有答应,鄢懋卿也不失望,只是自顾自的又道,
“只是恐怕人多眼杂,万一传入皇上耳中,恐怕为义父惹来猜疑,使得义父的处境愈加危急,因此才不得不掩人耳目,待风头过去一些再来拜访。”
预警?
危急?
这两个词顿时又吓到了如今本就杯弓蛇影的郭勋,不得不上前搀扶:
“来来来,你先起来,与老夫细细说来。”
“卿今日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今后便只能与义父共同进退,若不能与义父结为父子,卿的一片赤诚之心恐怕不知如何安放!”
鄢懋卿坚持不可能起身,又玩起了老套路。
偏偏郭勋此刻正处于尿急乱投币的阶段,就是很吃这一套。
于是只得先命张显端来一杯茶,点头答应:
“既然如此,老夫便认下你这个义子,你敬了老夫这杯茶,自此之后我二人便以父子相称。”
“义父,请喝茶!”
如此行过礼之后,鄢懋卿方才站起身来,神色凝重的说道,
“如今卿与义父已是父子,有些事自然不敢对义父隐瞒,卿那日被皇上召去西苑,非但见到了皇上,还见到了陶仲文和一个名为段朝用的方士……”
段朝用?!
听到这三个字,郭勋心中不由越发担忧,不过同时也越发确定,今日将鄢懋卿认作义子乃是明智之举:
“后来呢?”
“后来卿才知道,原来这个段朝用竟是义父举荐的人,此人已经背叛了义父,亲口承认此前向皇上进献的银器乃是义父资助。”
鄢懋卿接着道,
“皇上因此龙颜大怒,质问我是否与段朝用一样,与义父联合起来欲行欺君之事。”
“我自是咬死不认,怎奈陶仲文始终从旁作梗,定要坐实了义父的欺君之罪,陷义父于死地。”
“我为自保,更为维护义父,争论之中一时气急对陶仲文出言不逊,这才惹恼了皇上,以咆哮皇殿的罪名挨了廷杖被扔出西苑。”
“义父,我这回虽尚未暴露,但有段朝用背叛,又有陶仲文谗言,义父只怕危矣。”
“因此请义父提前加以应对,万不可疏忽自误!”
“夸嚓!”
郭勋闻言一把摔了茶杯,怒发冲冠而起:
“陶仲文这个杂毛贼道,老夫与他势不两立,真当老夫手中没有他的把柄?”
由不得他不信,毕竟相关段朝用的事,就连郭勋身边的亲信都没几个知道,再加上皇上目前又是秘密处置,朝堂中知道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何况鄢懋卿这个最近才有所接触的外人?
鄢懋卿见状心中暗喜。
很好!
赶紧打起来吧,狗咬狗,一嘴毛。
反正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此驱虎吞狼,事情闹大了丢的可是嘉靖的脸,嘉靖八成一个都不会放过。
等到了那时,鄢懋卿这个郭勋新认的“义子”,自然也有很大概率受到牵连,顺势致仕回乡,正是一举三得!
……
与此同时,高宅书房。
昏暗的油灯之下,正经人高拱正像往常睡前一样,认真的记录手札(日记):
【景卿贤弟,对不住,我说谎了。】
【你着重警告我的事情,我既已亲口答应,自然放在心上,又怎会在馆课时四处乱说,我高拱岂是那等言而无信的小人?】
【只因今日下了馆课,宫里的公公拦住了我。】
【公公持有皇上的敕令,乃是奉皇上旨意寻我问话。】
【公公不问旁的,只问昨夜我与你饮酒之后,进入房内彻夜未出所为何事。】
【我虽不知此事为何能够惊动皇上,亦不敢追问。】
【但自古忠孝两难,忠与孝尚且如此,你我之间的情谊又怎抵得过忠孝二字?】
【我立志做个忠臣,然后才是良友,因此不得不尽人臣之本分,将你昨夜所言之事悉数告知。】
【景卿贤弟,你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我相信你得知此事,定会理解于我。】
【可宫人已代皇上对我下了禁令,禁止我将此事泄露,这亦是人臣之本分,因此我只能使用此等既不违臣子之道,又不负君子之交的方式提醒于你。】
【若你因此不愿再与我往来,我亦理解。】
【不过景卿贤弟,方才得知你肺痨痊愈时,我是衷心为你欢喜。】
【我今日说过今后会补偿你,在翰林院一定全力维护于你,这句绝非谎言……】
第57章 三无皇上
乾清宫。
“这算什么鸟奇谋,鄢懋卿还如此藏着掖着?”
看过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佐呈递上来的手录,朱厚熜竟没忍住爆了句不合身份的粗口。
“……”
黄锦默默立于一旁,不敢轻易接茬,只在心中暗自腹诽。
他已经不记得这位皇上多少年不曾爆这样的粗口了,遥想似乎是在二十多年前,这位皇上还在兴王府做世子的时候。
那个年纪的稚童嘛,时常不以爆粗口为耻,反以为荣。
不过……自殿试之后,鄢懋卿这三个字在乾清宫出现的频率是否略有些高了?
不但频率比较高,而且似乎也十分持久。
这都已经过去一两个月了,皇上还能时常提起此人。
若是换在平时,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早就被皇上抛诸了脑后。
不信现在问问皇上这一科的探花是谁,皇上一准儿说不出来,说不定连状元是谁都早已不记得了……
“黄伴,你也来瞧瞧,与朕说说鄢懋卿这所谓的奇谋究竟是一无是处,还是多少有些可取之处?”
朱厚熜一个人骂完了还不够,又瞅了一眼黄锦,当即决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是。”
黄锦回过神来,赶忙躬身上前取过手录查看。
如此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之后。
黄锦已是一脑子问号,只觉得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戏弄了一番,心中果真有槽不吐不快。
眼见朱厚熜正等着自己回话,他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才极为克制的说道:
“皇爷,奴婢虽不懂军国大事,但也觉得这所谓奇谋有些儿戏,且没有相应论证,看起来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就没什么可取之处?”
朱厚熜依旧一脸调笑的追问。
黄锦作沉吟状,小心翼翼的道:
“这……奴婢实在看不出来,恳请皇爷提点一二。”
“呵呵,依朕所见,这所谓奇谋最大的可取之处,便是的确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只凭一人一张巧嘴便有可能暂时唬住鞑子,至少为大明换来数月、甚至是一年的安稳。”
朱厚熜笑呵呵的道。
“皇爷说的是……”
黄锦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只不过唬住鞑子一些时日,与奇谋中提到的“一劳永逸”却是相差甚远。
而且待鞑子反应过来时,只怕立刻便会恼羞成怒,从而发起更加频繁猛烈的袭扰,大明一样会为此付出代价。
说起鞑子这回率军越关南下,究其根本原因便是派来使者要求通贡,非但被大明一口回绝,还扣留了鞑子使者,并高价悬赏吉嚢和俺答的人头,令其恼羞成怒所致……
其实在黄锦心里,鞑子畏威而不怀德,任何协议都不能换来和平。
对待他们最正统的策略,应该是像大汉武帝一样以战止战,祭出大汉双璧主动出击,将鞑子彻底打残、打废。
可惜这也同样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毕竟,一来皇上不是大汉武帝(这可不兴说,会诛族,哪怕在心里也必须重新说,免得哪天说漏了嘴)……
一来,前面的先帝不像大汉文帝景帝一样给皇上留下大量遗产,没钱怎么打?
二来,大明也没有什么大汉双璧,至少现在还未曾找到,没将怎么打?
三来,大明边务早已废弛多年,莫说是那些边防小哨,就连九边重镇如今都有大量编户逃亡,有些地方据说已是“在册不过纸上之捏,在户尤为空中之影”的情况,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可想而知,没兵怎么打?
皇上心里何尝不苦。
光是没兵的事,他便已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