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强压翊国公郭勋厘清军务,就是为了此事,不求根治,哪怕略微有些起色都行。
哪知皇上一手拔擢起来的郭勋竟直接来了个临阵脱逃,打死不肯领命。
不过说起来,此事也不全怪郭勋。
此前皇上也曾派了许多人去办这件事,结果这些人回来要么只抓了两条小鱼应付交差,要么干脆就因为各种突发情况去都没去成,有的甚至死的不明不白,谁还敢继续去趟这个浑水?
都说皇上是九五之尊。
九五之尊也不可能仅凭下面递上来的军籍黄册就厘清军务,还不是得靠信得过的人去查去办?
都说皇上一心玄修,荒废朝政。
可又有谁看见,皇上到了这个时候,依旧在秉烛批阅奏疏,内阁递上来的那些票拟,至少有一半是皇上亲手批红?
这天下终归是皇上的天下,于公于私,天底下又能有谁比皇上更在意天下?
心中想着这些,眼中看着朱厚熜脸上那略带疲惫的笑意,黄锦的鼻子就莫名发酸……
“这些都是近日弹劾郭勋的奏疏?”
朱厚熜忽然又扒拉着一大摞厚厚的奏疏问道。
“正是。”
黄锦赶忙吸了下鼻子,上前一步逐一介绍亲手码放的奏疏,
“这几封是翊国公因鄢懋卿殿试答卷泄露之事,反过来弹劾内阁的奏疏;这些,是近日因鞑子越关南下,群臣进呈上来的相关边防事务的策论;还有这些,是户部尚书奉皇爷之命呈递上来的出入账目公文……”
“去吧,即刻命人召郭勋进宫,不要声张。”
朱厚熜点头打断了他,
“段朝用的事……这个朕亲手立起来的翊国公,也是时候给朕一个交代了。”
……
一个时辰后,今夜月黑风高。
“罪臣罪该万死!”
才将鄢懋卿认作义子不久的郭勋面如土色,此刻已卸去了冠带,也脱去了鞋履,披头散发的跪在朱厚熜面前不住磕头,
“还请皇上明鉴,此事绝非罪臣所为,定是有人买通了段朝用的弟子,意图借此污蔑罪臣……”
“嘭!”
朱厚熜一掌拍在案上,眼中闪烁寒芒:
“难道段朝用也被人买通了,不惜赔上全家性命都要污蔑你这一回?!”
“!!!”
郭勋身子一颤,顿时没了声音,只剩下撅起的屁股还在瑟瑟发抖。
“哼……”
朱厚熜随即发出一声沉重的龙息,声音略微缓和一些,
“你如今已年近古稀、又是朕一手拔擢,朕实在不忍……杀你,再给你最后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朕今日得了一个奇谋,你先看看吧。”
“?”
一旁的黄锦闻言不由一怔,皇上不久之前不是还将其骂作“鸟奇谋”么?
第58章 父慈子孝
而且如果黄锦没记错的话,皇上不是历来反对与鞑子通贡的么?
此前有官员提议不如先与鞑子通贡,以求边境安稳,皇上还曾严厉斥责:
“乃敢听信求贡诡言,辄骋浮词代为奏闻,殊为渎罔。”
虽然鄢懋卿这个“鸟奇谋”看似不是为了委曲求全而与鞑子通贡,但本质依旧还是通贡,这要是拿到朝堂上去朝议,事情办不成不说,皇上的强硬人设岂不也要崩塌?
“这……”
听到朱厚熜口中直白的说出“杀你”二字,郭勋亦是心脏骤缩,连忙接过那纸“奇谋”逐字逐句认真阅读……
朱厚熜则是冷眼看着郭勋。
他给郭勋看的就是司礼监递上来的原版手录,并未隐去其中这奇谋出自鄢懋卿之手的信息。
因为在他看来,这件小事非但不影响大局,相反还能顺便再略微敲打一下郭勋。
毕竟他已经从沈炼的爰书上,得知了郭勋私下使用房产财物收买鄢懋卿的事。
此事亦非人臣所为,他郭勋难道还以为可以欺瞒了朕不成?
果然!
朱厚熜很快就注意到,郭勋才只看到一半,身子便已更加剧烈的颤抖起来。
随即一双老眼中老泪纵横,似乎费了老大力气才始终将眼泪噙在眼中,不让其不争气的滑落下来。
“呵呵,这回终于知道怕了?”
朱厚熜心中暗自欣慰,
“朕治不了整个大明,还治不了你?”
“知道怕了就好,知道怕了才能明白这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才能懂得用心给朕办事,才不敢再推三阻四。”
然而朱厚熜哪里会想到,此刻郭勋心中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这眼泪虽有濒临绝境的恐惧,也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但更多的竟然是内心热腾的感动?
感动!
眼泪怎么还克制不住了呢?
老夫终究是上了年纪,眼窝子也变浅了许多……
“想不到鄢懋卿这小子,竟是个如此孝顺的好孩子,老夫此前真是冤枉了他啊。”
“这个臭小子,方才他去老夫府上强拜义父,说什么一片赤诚之心无处安放,老夫还误会他又在耍什么花招,处处提防于他。”
“如今再细细想来,原来竟是在这里等着老夫?”
“好孩子,真是老夫的好义子!”
“敢情他在西苑得知老夫如今因段朝用之事陷入万劫不复之险境后,竟一声不响的给老夫寻了这么一条活路?”
“从这个异想天开的奇谋中便可看出,如此手段只怕最多也就唬住鞑子一时,哪里会是什么能够一劳永逸解决鞑患的良策?”
“但这就已经够了,皇上如今无钱可派、无将可信、无兵可用,见了这种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的奇谋,哪怕明知难以成事恐怕也忍不住要试上一试,因为他早已别无选择,这正是这孩子的聪明之处。”
“而哪怕唬住鞑子一时也是功劳,还是老夫只动一动嘴皮子就能取得这功劳,这条老命自然也得以保全!”
“偏偏这小子方才在府上时还故意不说,这是打听到再过两日就是老夫的寿辰,打算将此事当做一个大大的寿礼献给老夫呐……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得此义子,夫复何求!”
“老夫这辈子值了!”
“这孩子待老夫这般用心,老夫日后若是亏待了他,岂非畜生不如?”
“……”
郭勋终于看完了整篇手录,老泪到底还是没能完全噙住,于是不动声色的抬手擦了一把脸,才伏身明知故问:
“请皇上明示,罪臣虽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不敢有负圣恩!”
“如今鞑子才去不久,救济事宜近在眼前。”
朱厚熜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当即点了点头,正色道,
“朕欲封你为巡按御史,赐你尚方宝剑,前往朔州、石州一带督查救济事宜。”
“不过救济事宜在明,奇谋之事在暗。”
“只要能将此事办成,段朝用与这些弹劾奏疏上的事,自有朕来给你兜底!”
郭勋一听就明白了朱厚熜的心思,他压根就没打算将这个奇谋端上朝堂。
不过想来也是。
这个奇谋一旦端上朝堂非但将引得主战派坚决反对,还等于昭告了天下,保不齐有汉奸向鞑子通风报信,还如何施展出来?
何况这种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的事,本来也用不着其他堂部协助,完全没有朝议的必要。
于是像朱厚熜一样别无选择的郭勋立刻答应下来:
“罪臣领旨!不过罪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吧。”
朱厚熜颔首,只要有人用心给他办事,他向来还是比较护短的。
“罪臣请求皇上恩准鄢懋卿与罪臣同去,这奇谋既是鄢懋卿提出来的,若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岔子,此人在场可以确保顺利无虞。”
郭勋伏身说道。
好孩子,好义子!
你今日拉义父一把,义父怎能将功劳独占,不尽力举你一手?
这便是父慈子孝吧,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准了,此事朕既交给了你,用人用度你决定便是。”
“谢皇上圣恩!”
……
次日一早,寅时三刻。
鄢懋卿睁着半只眼睛走出房门,怀着上坟的心情准备洗漱,然后乖乖前去翰林院上馆课。
结果才刚出来,就被院墙外攒动的人头吓了一大跳,惺忪的睡意瞬间全无:
“什么情况,昨夜这附近出命案了?”
“快快快,公子起来了!”
院外立刻传来一阵喧闹,随即便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只能看到一片低垂的人头。
鄢懋卿见状心中越发奇怪,走上前去将院门打开向外张望。
这一看不要紧。
只见外面起码立了二三十号人,全都低垂着脑袋面向他的院门。
领头的人鄢懋卿还认识,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郭勋的亲信家仆张显。
“恭迎公子!”
见到鄢懋卿,张显立刻率先躬身行了个大礼,剩下的人亦是整齐划一,纳头便拜:
“恭迎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