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严部堂,学生翻阅嘉靖九年修成的《大明集礼》一书,其中有几处不解,可否请严部堂为学生解惑。”
张裕升借助与严家的同乡情谊,捧着大明的官方礼法书籍来到严嵩面前虚心请教。
“哦?且说来听听。”
严嵩很擅长做礼贤下士的姿态,当即平易近人的笑道。
张裕升依提前做好的标记将书籍翻开,指着上面的几列字正色道:
“严部堂请看,此书是当今皇上命三十余名博学鸿儒修成,此处对官员的冠服、车马、器用等各项皆有明确仪注。”
“然则自学生入京以来,却发现众多京城官员并不遵循礼法,甚至还有无品无级的庶吉士公然乘坐只有三品以上文官才可乘坐的四抬银顶官轿。”
“礼乐崩坏至此,学生痛心疾首。”
“学生私以为,严部堂若将此事上疏禀明圣上,既可令皇上与世人明白严部堂深明大义,亦可纠正此等不正之风,还朝堂一片清明,可谓一举两得。”
说完这番话,张裕升心中沾沾自喜。
这回严部堂就该知道我对公务何等仔细,也该知道我对严部堂有一片怎样的赤诚之心了吧?
“?”
然而严嵩将这番话听在耳中,眉头却是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
此人用心何其险恶,竟敢将他当枪来使?!
京官不遵礼法,逾越乘轿标准的事,他何尝不知,皇上又何尝不知?
皇上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此人却怂恿他上疏揽事,岂不是欲将他推到所有京官的对立面去?
还有此人故意提到的那什么庶吉士乘坐四抬银顶官轿的事,倒不如直接报上鄢懋卿的名字算了!
鄢懋卿今日乘坐翊国公的官轿,还有翊国公的亲信家仆陪同。
严嵩怎会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摆明了向所有朝廷官员宣示鄢懋卿是他的人,这个人他翊国公保定了,今后谁与鄢懋卿过不去就是与他过不去!
严嵩如今与夏言的斗争本就处于劣势,忙于拉拢郭勋还来不及,又怎敢因为这点小事与他交恶?
甚至严嵩已经开始怀疑,张裕升有没有可能是夏言的人。
不过这种可能性倒是不大,夏言再不济,也不至于蠢的如此清新脱俗……
“言之有理,此事老夫心中已有计较。”
于是严嵩依旧保持着平易近人的笑容,抬手拍了拍张裕升的肩膀:
“你的确是个人才,在仪制司观政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依老夫所见,不如先调去精膳司。”
“谢严部堂!”
张裕升大喜过望,连忙施礼谢恩,谢过之后才忽然察觉哪里不对,怎么会是精膳司?
然而待他反应过来时,严嵩已经渐渐走远。
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对身后的随从道:
“老夫不想再看见这个人,让精膳司郎中安排他去收拾厨余。”
……
接下来的两日,对鄢懋卿来说只能概括为四个字:
无事发生。
除了第一天前去报道,吓到了还不知他肺痨“痊愈”的翰林院师生之外。
之后一切就全部归于平静,没有人为难他,也没有人亲近他,只有偶尔投来的意义不明的复杂目光能够证明他的存在。
而相比鄢懋卿的岁月静好。
太医院院使许绅儿子许诚开设的茯苓堂,却在一夜之间门庭若市。
也不知是谁嘴碎传出的消息,许绅那连肺痨都能药到病除的“不世神医”之名不胫而走。
大部分人没有资格求许绅这个院使诊治,于是茯苓堂就成了病人们争相前往的圣地。
自昨日起,排队的队伍越来越长,如今已经排到了两个胡同之外……
“爹,你说……鄢懋卿究竟算咱们家的小人,还是贵人?”
许诚原本心里还有些埋怨鄢懋卿险些令他们家万劫不复,如今看着与之前相比堪称日进斗金的诊费,心中只剩下了难以言表的复杂。
一顿饱和顿顿饱,他怎会不知道哪个更好?
“他那日答应痊愈便是咱们家的贵人,还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不与你说了,神医也是很忙的!”
许绅饭都没吃完就拎着药箱出了门。
如今私下找他诊治的权贵同样不少,二品大员都得稍息排队。
这可都是一个个行走的人脉,如今他在太医院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不恭恭敬敬与他说话?
……
如此直到第三日。
鄢懋卿刚下馆课就又在正阳门外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张显。
“你今日怎么又来了?”
他已经明确告诉张显自己坐不惯轿子,不用再来接送。
张显似乎也听了进去,昨天下午就没来迎接,今日清早也没来护送。
结果这才过了一天功夫,居然就又带着人来候着了。
“公子,今日不同,今日是翊国公的寿辰,翊国公特意命小人来接公子前去赴宴。”
张显躬身陪着笑道。
鄢懋卿一愣,明明不想送礼却还假惺惺的试探了一句:
“既是寿辰,那我就这么空着手去是不是不太好?”
“怎会是空手,翊国公说了,公子献上的寿礼他已经收下,这是他今年寿辰收到的最贵重、也最喜爱的礼物。”
张显笑的越发讨好,
“翊国公还说了,他也给公子准备了一个惊喜当做还礼,保准让公子喜出望外哩!”
“啊?”
这话倒把鄢懋卿听了个满头问号。
他这会还在想怎么才能逃礼呢,什么时候给郭勋送过寿礼,确定郭勋不是老糊涂,记错了送礼的人?
还有那什么惊喜还礼……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么,就保准能让自己喜出望外?
第61章 守常
待鄢懋卿坐着轿子到达翊国公府时,也终于问清了这场宴会的性质。
只是一场家宴。
想来也该是如此,这个时代没有电灯,照明条件有限,通常招待大量宾客的宴会都会选择在白天举行。
只有真正的亲属挚友才会在大宴结束之后,留下来转场继续私宴或家宴,通宵达旦寻欢作乐。
只不过像鄢懋卿这种未曾主动参加大宴,最后被主人邀请来参加家宴的情况,就多少有些尴尬了。
毕竟他再怎么说也是郭勋新认的义子。
大宴宾客的时候他不来向义父献礼露脸彰显孝心,等人都走了还要郭勋亲自差人前去接来蹭吃蹭喝,怎么看都有那么点倒反天罡的情节。
不过这也不能怪鄢懋卿不通礼数,主要是也没人告诉他今天是郭勋的寿辰啊……
好在鄢懋卿不怕尴尬,又不是真心认了郭勋这个义父,所以怎么样都无所吊谓。
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郭勋究竟把什么当做了他的寿礼,又打算给自己一个怎样的惊喜还礼。
带着这样的心情,鄢懋卿进入了翊国公府。
“哎呦呦,瞧瞧谁来了,是你们四弟守常来了!”
刚一进客堂,郭勋便立刻站起身来,以一种极不寻常的热情主动上前迎接。
“守常?”
鄢懋卿闻言又是一怔。
他姓鄢,名懋卿,字景卿,在鹿鸣阁的月刊上自号牛笔山人,哪里来的“守常”二字?
难不成郭勋忽然患上了老年痴呆,已经到了连人都能认错的程度?
然而正当鄢懋卿疑惑之际,与郭勋坐在同一桌的三个中年男人也站起身来,主动对鄢懋卿施了一礼:
“见过四弟!”
甚至就连坐在郭勋旁边的老妪,和另外几个桌子上的女人、稚童也齐齐起身施礼:
“守常来了(见过小叔、见过四叔)!”
只通过称呼和位子鄢懋卿便可看得出来。
坐在郭勋旁边的老妪,应是郭勋的正妻。
那三个中年男子应该是郭勋的儿子。
至于其他几个桌子上的女人、稚童,则应该是郭勋的小妾、儿媳和孙子辈之流。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宴!
旁的暂且不说,在大明像郭勋这种级别的勋贵,宴请宾客时通常会采用分餐形式以彰显身份排场,只有一家人私下的时候才会采用这种大伙围桌而坐的合餐形式。
最重要的是,怎么还有人将他唤作“守常”?
总不可能这里的所有人都忽然患上了老年痴呆,一齐将他认错了吧?
“呃……”
被郭勋一家子这么一搞,他倒不知该不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将错就错”了。
“哈哈哈,老夫说什么来着,守常一准不知守常是谁!”
郭勋见状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揽住鄢懋卿的肩膀,指着三个中年男子一一介绍道,
“你大哥叫守乾,你二哥叫守坤,你三哥叫守纲,你可不就是得叫守常?”
“老夫知道你是个孝子,自然不会强求你更改姓名,不过以后在这个家里老夫说了算,你就叫守常!”
“……”
鄢懋卿方才恍然大悟,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这是被郭勋赐了郭家的“守”字辈名字,乾坤纲常,家中位列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