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只要站在这里,就是一面鼓舞士气的旗帜,他不能逃!
何况,锦衣卫就在城墙下面,他又能逃去哪里呢?
或许此刻战死沙场,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如此人死灯灭,罪责全消,兴许皇上知道这个消息,还会顾念祖上的情分,起码允许郭家子嗣继续继承武定侯的勋爵。
怎么都好过被锦衣卫逮捕回京,再加上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
说话间。
又有一行人顺着阶梯脚步急促的冲上了城墙,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大同总兵周尚文。
而紧跟在周尚文身旁的人,则身着一身香色马麻飞鱼袍。
郭勋见过此人,他正是张显刚才提到过的锦衣卫同知,阎长平。
“周尚文也恰好就在城下?”
郭勋心中不免疑惑,身为大同总兵,周尚文自然不是闲人,不可能像他一样成天在这里COSPLAY“望夫石”。
应该是陪同阎长平一同前来办事……可既是陪同,大同巡抚龙大有又为何不在?
“把总何在?”
周尚文上来之后,来不及向郭勋问候,立刻找到一人质问,
“敌军已到此处,夜不收为何没有提前预警?!”
所谓“夜不收”,便是卫所军中哨探的叫法,主要负责外出侦察敌情,因时常夜里也不收队,顾名夜不收。
“这……回总兵的话,夜不收今日受命去给龙抚台翻修旱厕了……”
在周尚文的严厉的目光中,把总犹豫了一下,只得吞吞吐吐的说出实情。
“混账!”
周尚文胡须瞬间炸起,气得大骂一声,却又终归还是无可奈何,回身向阎长平施礼拜道,
“阎同知,你看当下……”
“战事要紧,周老将军请便,圣旨的事待退敌之后再说不迟。”
阎长平看起来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点了点头让到一边。
然而没人看到,面对荒原上黑压压一片的敌情,此刻在京城被人称作“阎王爷”的他,藏于飞鱼服中的手亦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残酷嗜血的人,未必便不恐惧战争,或许面对战争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胆怯。
“圣旨?什么圣旨?周尚文也有圣旨?”
郭勋闻言心中不免疑惑。
他哪里会知道,阎长平此行一共带了两道圣旨。
一道是“请”郭勋带上鄢懋卿等人回京复命。
另外一道便是“请”周尚文前往京城述职。
因为周尚文不仅上了一道奏疏向皇上毛遂自荐,还给夏言写去了一封密信,请求夏言举荐自己为复套将领,承诺事成之后将大力为其表功。
他好歹也是在官场厮混了大半辈子的人,如今已经年近古稀,怎会不知朝中有人好办事的潜规则?
为了能办成这件事,贿赂他虽是没有的,但出让功劳却也可以。
恰好夏言对待复套是认真的,正需要拉拢一个真有能力的大将,确保复套战事不出意外。
周尚文的确是他目前能够找到的最为合适的人选。
因此两人一拍即合,在最近的复套朝议之中,夏言便像历史上大力支持曾铣一样,大力推崇周尚文以往的战绩,举荐他为主将。
只不过严嵩在吃下朱厚熜画下的大饼之后,如今正在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复套。
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夏言的突破口,于是便将矛头指向了周尚文。
如今在严嵩的指使下,朝中正有一群御史言官,正在利用朝廷赋予他们的闻风奏事特权,纷纷上疏诬告周尚文掩败不奏、克扣军饷、贿赂夏言等事,想尽办法将周尚文连同夏言一道拖下水去。
而朱厚熜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自然会顺势配合严嵩。
于是便在命人前来“请”回郭勋等人的同时,下了一道圣旨,将周尚文也一同“请”去京城述职。
这才是周尚文此刻与阎长平一同出现在城下的原因。
如果没有出现这次始料未及的敌袭,现在他正处于“押解”状态。
而且周尚文心里清楚,他本来就与文官不和,这次前往京城只怕如同深入虎穴,尤其皇上只召他却不召空降而来的龙大有,这回入京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现在……
“拿老夫的刀来!”
“通知君佐、君佑、君仁三人率周家的男女老少一同上阵,迎战鞑子!!!”
第76章 九白之贡
一时间,阳和塞虽人心惶惶。
但在周尚文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各部军民皆已井然有序,各司其职,严阵以待。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密切的关注着荒原上如同乌云般缓缓向阳和塞压来的“敌军”。
结果随着“敌军”越来越近,他们却是越发心惊。
因为眼前的敌军的数量远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庞大,一眼竟无法看清全貌,仅是目中所见,只怕便已在十万以上!
如此规模,怕不是左翼小王子与右翼三万户倾举国之力大举南下,岂是一个小小的阳和塞能够抵挡?!
同时众人心中也越发疑惑。
正如张显此前疑问的那般,鞑子大举南下,为何竟大部分都是步行,他们马呢?
近了!
越来越近了!
“传令下去,火铳营检验火药,弓弩手预备搭箭,其余各司其职,抵御攻城!”
周尚文大声下令,哨台上令旗挥舞。
每一个人的心脏都在砰砰疾跳,气氛说不出的凝重。
郭勋握着长矛的手已是一片滑腻。
阎长平唇色煞白,悄然来到郭勋身旁相劝:
“翊国公,你身子何等金贵,只怕刀剑无眼,我们便不要在这里给周老将军添乱了,不如先随下官去下面等待。”
“是啊主人,咱们先下去吧。”
张显也是顺势在一旁皱着脸苦苦劝说。
“生死存亡之际,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老夫又不干涉周将军,怎是添乱?”
郭勋当即梗着脖子大声喝道,
“周将军,今日我郭勋便是你麾下一员小卒,听凭你的指挥,生死皆是老夫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干!”
既然回去也是一死,还死的毫无意义,他已下定决心埋骨于此,这个结局对于他与郭家来说才是真正的善终。
“翊国公……”
周尚文回头看向郭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点了下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与此同时。
“翊国公威武!”
军士之中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嗓子,竟引得群情激奋:
“翊国公老当益壮!”
“今日能与翊国公一同御敌,我辈虽死无憾!”
“翊国公尚且死战不退,我等何惧之有,挨千刀的鞑子,来吧,今日便战个痛快!”
“杀!!!”
一时间,阳和塞内杀声震天,军民俱都红了眼睛。
这是周尚文此前领兵多年都未曾见过的景象,军民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视死如归,仿佛每一个人心中的血液都已沸腾。
周尚文心中忽然感慨万千,一双老眼泛起水色。
这是一群多么简单、多么质朴的军民,多数时候只需上面的一个表率,一个态度,一句褒奖,便可以让他们奋不顾身的献上性命,哪怕最终只能成为战报上的一个数字,依旧含笑九泉。
可仅仅只是这么一点简单的要求,往往都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
这一刻,郭勋同样百感交集,胸中仿佛燃起熊熊烈火,燥热难当。
他活了大半辈子,却还从未体会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它是那么的美妙,那么的自豪,那么的畅然,那么的炙热!
与这种感觉相比,他此前那六十多年仿佛都活到了狗身上,哪怕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也毫无意义,全无滋味,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苟活罢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句话: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今日他若是死在这里,纵然永远无法重于泰山,但也不致轻于鸿毛了吧?
“杀!!!”
郭勋立于城楼之上,高高举起长矛,随着人群奋力高呼。
……
近了!
鞑子更近了!
却莫名在一里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接着几匹快马如同破开水面藻花一般撕开黑压压的人群,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径直向城下奔来。
“喂!别慌张,自己人……”
“别慌张,自己人……”
“别慌张,自己人!”
声音由远及近,终于清晰的传入城墙上的周尚文、郭勋等人耳中。
“什么……自己人?”
周尚文已下了死志,闻言不由一怔。
“呃?”
郭勋亦是只觉得一盆冷水浇在了火热的内心之上,身子一僵仔细向城下望去。
随着几匹快马越来越近,他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孔,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随鄢懋卿一同秘密出使俺答的锦衣卫千户沈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