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万寿帝君,锦衣卫传回密信,请皇上过目……”
就连陆炳对鄢懋卿的奇谋也只是一知半解,因为他所知道的消息全部来自沈炼。
说起来,纵观整个大明朝,知道奇谋的人就那么几个人:鄢懋卿、高拱、朱厚熜、黄锦、郭勋……还有当初前去质询高拱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
黄锦和王佐还已经被朱厚熜下了封口令,哪怕“奇谋”的事传出去半点消息,他们二人不必申辩,一同杖毙。
也正因如此,陆炳此刻心中难免惶恐。
什么释放俘虏,什么斩首叛将,什么献九白之贡,什么送质子进国书……这些虽是好事,但在他看来依旧难以抵消鄢懋卿在密报中犯下的罪过!
区区一个庶吉士,竟张狂至此。
胆敢私交朝臣,沟通内外,结党营私,索取巨贿,而且还结了一个好大的朋党,连朝堂局势都能随意左右?
奸邪贪婪至此,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端的是刷新了陆炳接手北镇抚司以来查办的巨奸记录!
陆炳相信,皇上看完了这封密报之后,定将大发雷霆,命他掘地三尺彻查到底,势必将鄢懋卿身后的那些个“大人物”挖出来一并处置。
最近北镇抚司,又要忙活起来喽,说不定还得由他亲自给鄢懋卿上刑拷问……
“呈上来吧。”
眼见朱厚熜已经接过了密报,陆炳悄然对黄锦使了个眼色,随即将身子伏的更低,准备迎接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
黄锦一时之间倒没看懂陆炳的眼色,心中一疑。
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锦衣卫的密报中另有蹊跷,将会令这天大的喜讯翻转了不成?
所以,咱家究竟是信还是不信,跪还是不跪?
就在他如此犹豫的过程中。
“竟成了四十万两?!”
朱厚熜肃然起身,脸上稀疏的胡须随着抽搐的脸颊不停颤抖,拿着密报的手几乎将那密报抓碎,声音更是又尖利了许多。
这可是整整四十万两白银,已经是他存银的五分之一!
要知道如今江浙淮一带一年收上来的盐税,压不过尚且不足两百万两啊!
鄢懋卿如此坐地起价讹诈俺答,居然还全部拿到了手中,坐着牛车一路运回了大明?!
这意味着什么?
朱厚熜心头巨颤,他一个大明天子,如今内帑中也只有两百万两存银。
而俺答只不过是一个万户首领,他又能存下有多少内帑,这一波怕不是俺答麾下的土默特部,连带内帑和国库都被鄢懋卿敲骨吸髓,起码拿走了一半的财产?
这个冒青烟的鄢懋卿,胃口究竟有多大?!
“就知道会是如此……”
陆炳见状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暗自咬牙强撑。
不过还有一事他想不通透,鄢懋卿索贿四十万两的事虽然的确令人震惊。
但是相比鄢懋卿背后那个可以在朝堂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庞大党羽,应该才是此刻更值得皇上在意的事吧?
毕竟人生最可悲的事,无非人都死了,钱没花了。
若是继续任由这个庞大党羽左右朝堂,那可是要亡国的大事。
皇上今后又当如何自处,这不比那四十万两白银更加要紧?
可惜陆炳并不知道,他心中的这个“庞大党羽”,根本就是杜撰。
而朱厚熜又何其敏锐,他只是在查看密报的过程中略一琢磨,就已经明白鄢懋卿口中的这个“庞大党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那根本就是鄢懋卿用来欺骗俺答的手段。
不过这手段就连他看了也啧啧称奇。
想不到这个冒青烟的东西竟对朝堂局势的嗅觉如此敏锐,仅用了一句“无心之言”,便轻易牵动千里之外的朝堂,利用朝堂之中的文武百官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复套”好戏。
若非有“复套”的压力,再有那煤矿诱惑,俺答怎会轻易就范?
不不不!
不仅是这些文武百官,就连他这个大明天子也被这个冒青烟的东西算计了进去!
他这是空手套白狼,他这是左脚踩右脚,他这是虚空造出了一把必胜好牌!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妖孽至此!
若说谁是他身后的“大人物”,谁是他的同党,深究起来难道不就是朕自己么?
好在这个混账心中还算有数!
虽然算计了朕,但同时也明白该如何令此事收场。
有了俺答释放俘虏、斩首叛将、献九白之贡、送质子进国书这些事情,朕若此时再下场叫停“复套”之议,非但不用背负软弱骂名,还将成为执王道治天下的一代明君!
如此一来,严嵩已经没有了用处,夏言也只能偃旗息鼓。
朝堂也不会继续滑向无尽的党争泥沼,一切都将重归平静,而大明却悄无声息的解决了北方鞑患!
当真是不废一兵一卒一两银子的不世奇谋!
不不不,非但不废一兵一卒一两银子,竟还倒挣回了四十万两,这是朕此生经历过的最畅快的事情,没有之一!
唯一的问题则是,朕不能因这奇谋给鄢懋卿表功提拔。
甚至朕都不能承认鄢懋卿此次出使俺答,其实是奉了朕的命令,否则恐怕引起俺答怀疑,破坏“奇谋”的后续发展。
好罢!
那朕就再慷慨一些,三一分账,许他从这四十万两中拿去十万两当做弥补吧!
这钱毕竟是他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朕分他十万两倒也不算太过离谱,真是便宜这混账了……
第84章 拒绝扶帝魔
心中打定了主意,朱厚熜心情大好,当即对黄锦道:
“黄伴,替朕拟诏。”
“将俺答归降之事昭告天下,再召满朝文武明日卯时于进行第五次复套朝议。”
“明白告诉那些臣子,朕将亲自驾临朝议,谁都不准给朕缺席!”
这回朕可以支棱起来了!
这回朕可以扬眉吐气了!
朕已不必再似前面四次朝议一样,躲在奉天殿后殿偷听!
明日朕便要光明正大的坐在这朝堂之上,明明白白的告诉这些大臣,鞑靼已为朕的王霸之道所慑,甘心俯首称臣!
朕胸怀天下,心系万民。
鞑靼既折服于朕的霸道,朕亦万般不愿劳民伤财,再起刀兵之祸,便以王道待之!
赞美朕吧,伏拜朕吧,景仰朕吧!
朕要这天下、这后世、这生灵都牢牢记住朕的全名:
“叫朕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罗天仙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雷轩、天池钓叟——嘉靖皇帝朱厚熜!”
回过身来,朱厚熜又一脸笑意的看向伏跪在地的陆炳:
“陆炳,你也即刻修书一封,明白告诉前去抓……迎接郭勋与鄢懋卿等人的锦衣卫,对,就是奉旨迎接,明白了么?”
“微臣……遵旨?”
陆炳不由一怔,诧异抬头却看到了朱厚熜那满面红光的笑容。
皇上为何会是如此表现?
这与他预想的情景不说是毫不相干,也可以说是截然相反……所以皇上的意思是?
不过一想到这回派去抓人的是阎长平这个心狠手黑的“阎王爷”,陆炳脚底便猛然蹿起一股子凉意。
别啊,可千万别!
阎长平你的手可千万慢着点,否则你这回说不定就能见着真的阎王爷了,没准儿本指挥使都要因此受到牵连!
“……”
如此待黄锦和陆炳陆续退去之后,单独留在殿内的陶仲文不免有些无所适从。
他虽然对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一头雾水,但纵然是再愚钝,也明白鄢懋卿这回极有可能已经不会如他所愿那般被皇上当做“心魔”除掉了……
“陶真人。”
朱厚熜终于还是看向了他,笑容莫名有些渗人。
陶仲文连忙欠身:
“微臣在……”
“你方才提到心魔,朕的心中倒的确有一个心魔。”
朱厚熜沉吟着道,
“你曾与朕说过,朕是真龙,朕的儿子是潜龙,真龙与潜龙相见龙气相克,必致潜龙招来灾祸,损运折寿,因此二龙不可相见。”
“可是朕近日琢磨着,天朝千百年来,真龙与潜龙没有几千亦有数百,相见者不胜枚举,似乎也不尽然如此吧?”
“不知陶真人可否先替朕除掉这个心魔?”
“微、微臣……”
陶仲文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坏了,皇上到底还是将鄢懋卿此前的那番妖言听进了心里,开始以自我心意尝试窥探“天机”了!
……
夏府。
“这是什么情况,俺答被人用刀顶住了后腰?!”
得知朱厚熜昭告天下的内容,正全力推动复套之事,以求立下不世之功,彻底稳住朝中地位的夏言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俺答这已经不只是一般的笑脸人了好吧,而是跪地求饶的笑脸人,这让他还怎么继续推动复套之事?
若是现在他还执意发兵复套,于情于理都有匮缺,舆情只怕很难再像之前那般一面倾倒,甚至有轻启边衅之嫌!
严嵩也不是吃素的。
这情理上忽然出现的匮缺,一定会被其揪住穷追猛打。
倘若再像他此前计划的那般,还要因为复套苦一苦百姓,此前还可以说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