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这个混账竟敢当着朕面说出来,这与指着朕的鼻子谩骂有何区别,究竟是谁给他安上的熊心豹子胆?!
不过恼怒之余。
朱厚熜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混账方才说的都的确是他心中有数的事实。
他在这件事上的确考虑的不够细致。
皇家无私事,皇宫里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朝堂中亦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根本就不可能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小金库。
因此这笔钱一旦收上来,不是归入内帑,就是归入太仓。
而一旦归入内帑或太仓,且不论这笔钱还是不是真正属于他……入账时倒是的确无法说明缘由。
届时一定有人四下打探,无疑可能暴露出“奇谋”的许多细节。
而朝堂中心思缜密的人多的是,未必便不能通过这些细节推测出一些必须严格保密的东西,从而令形势大好的“奇谋”功亏一篑。
另外。
这个混账说什么这笔钱一旦进了内帑和太仓,“不上秤依旧是三十万两,上了秤只怕连三千两的秤砣都压不起来”,虽然他实在不愿承认,但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只以常见的鸡蛋为例,他心知坊间一枚鸡蛋的价格不过两文,但却也知道在光禄勋的账目上,一枚鸡蛋的采购价竟高达二两银子!
若内帑拨款都以如此比例去计算,鄢懋卿这都已经给他算高了,三十万两银子只怕连三百两的秤砣都压不起来!
偏偏上到光禄勋,下到专供商贾还都有的是理由:
什么皇宫特供的鸡蛋是产自广东的清远鸡鸡蛋,什么运输成本极高,什么沿途损耗极大……
朱厚熜虽然对此有自己的看法,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毕竟就连大明太祖皇帝都曾特意下过诏书提醒晋王善待身边的厨子,将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视作性命攸关的大事。
年轻的时候朱厚熜不以为然,但继位之后经历了一些事情,他现在也已经越来越对太祖皇帝的告诫深有体会。
其实所有的宫人内官都与太祖皇帝口中的“厨子”无异。
毕竟早期为了推进新政,他早就已经沦为孤家寡人,如今有些事已经不得不视而不见,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不过……
鄢懋卿这个混账虽然话不中听,但倒真是提醒朕了!
朕既在宫里不可能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小金库,就算强行收来也无法以正当名义走账,恐怕令“奇谋”功亏一篑。
甚至朕如此煞费苦心,其中还有八九成都是填补那群“厨子”,何苦来哉?
那么……
倘若朕反其道行之,将这笔银子暂时寄存在宫外,还有一个敢于龙口夺食又颇有本事的铁公鸡替朕守着,以备不时之需,岂不一举两得?
如此想着的同时。
朱厚熜脸上的怒意正在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竟是如梦初醒般的狡黠笑容,就连看向鄢懋卿的眼睛都仿佛刚抛了光打了蜡一般越来越亮。
“这……又是什么情况?”
鄢懋卿被朱厚熜这么盯着,只觉得心里莫名发毛,仿佛被一股强烈的恶意包裹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对劲!
朱厚熜很不对劲!
依照常理推断,朱厚熜现在不是应该怒不可遏,当场叫黄锦进来打他一顿,再将他扔出宫去么?
他为何忽然不再发怒,他究竟在讪笑什么,这精亮的眼光究竟又是什么含义?
“呵呵呵呵,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不过朕适才相戏耳。”
朱厚熜猛然又背过身去隐藏起了自己表情,挥一挥衣袖极为大方的道,
“今你建此殊勋,朕素赏不逾时,罚不旋踵,岂以锱铢之利薄待功臣?”
“区区四十万两银子,朕怎会放在眼中,既是你凭本事挣来,全部归你便是,稍后朕赐你一道手谕,陆炳自会放行你的牛车,命锦衣卫一路护送去你府上。”
“不过有句话你给朕记着,你今日虽得了巨资,但今后仍需克勤克俭,毋得奢靡逾度,朕会命人盯着你。”
“倘因你招来非议,坏了奇谋大计,休怪朕重治不宥。”
“此事到此为止,朕也倦了,你跪安吧。”
不对劲!
更不对劲了!
鄢懋卿闻得此言,非但没有欣喜若狂,反倒只感觉心脏被谁握住大力捏了几下,心悸的几乎窒息。
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朱厚熜方才为了分走他的银子,既然能够连脸都不要了,此刻又怎会忽然如此大方,这岂是一句“适才相戏耳”就能够说通的?
再结合朱厚熜刚才那古怪的表情,以及他刚才所说的这番话……
不好!
朱厚熜该不会是被他刚才那番扎心之言说的转了念头,忽然打算将他当做和珅那样的人形储钱罐了吧?
以史为鉴,皇帝的人形储钱罐绝对是官场中最危险的职业,没有之一!
事情若果真向着这个方向发展,别说是这辈子,下辈子也别想致仕回乡,只怕能不能落叶归根都是个问题……
“君父且慢!”
鄢懋卿情急之下,竟猛然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朱厚熜的腿,眼泪鼻涕横流,
“君父!君父!微臣知错了,微臣适才也相戏耳!”
“要不还是按君父刚才说的那般分账吧,微臣只分十万两银子就已心满意足,剩下的都给君父,微臣这就磕头谢恩!”
这也就是当下养心殿里没有侍卫。
否则他这极易引起误会的举动,只怕这一扑就已经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
朱厚熜也是今生头一回遇上这种敢冲上来抱龙腿的臣子,还把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那叫一个哭笑不得。
这个冒青烟的混账,得了便宜竟还敢这般卖乖,简直无耻之尤!
装!
给朕接着装,严嵩怕都没他会装!
若非看这个混账还算有些用处,朕怎能容得下他!
“黄锦!黄锦!黄锦!”
“将此人给朕赶出宫去,朕不想再看见他!”
第88章 通天
黄锦可以发毒誓,他这辈子从未见过像鄢懋卿这般情绪转换如此迅速且丝滑的人。
因为被他拖出养心殿的那一刻。
鄢懋卿便瞬间止住了恸哭,还在养心殿的门槛上擤了把鼻涕,随后就像个没事人似的,站起身来拍了拍微脏的衣角,大步流星的向宫外走去。
这让黄锦不得不怀疑,鄢懋卿刚才在殿内抱住皇上大腿痛哭流涕、险些将刚进殿的他直接吓尿的冒犯之举,是不是也是有意为之?
因为他将鄢懋卿从皇上大腿上拽下来的时候。
无比清晰的在皇上的衮龙袍上看到了一大片晶莹剔透的拔丝鼻涕……
黄锦同样可以发毒誓,他这辈子同样也从未见过像鄢懋卿这般敢把鼻涕抹到衮龙袍上的人。
应该不只是他从未见过,此等奇事,简直亘古未有!
最重要的是。
通过这件事上,黄锦还看出了当今皇上对鄢懋卿那前所未有的器重与纵容。
皇上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有理由相信,倘若换作是旁人做了相同的事情,哪怕这个人是他,亦或是最受皇上信任的陆炳,今天只怕都不可能像鄢懋卿一样竖着走出养心殿……
不得不承认,这个鄢懋卿的祖坟一定是冒了青烟,否则怎会受皇上如此区别对待?
如今黄锦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
皇上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这一套今后肯定是不会再穿了,通知尚衣监尽快再赶制一件吧。
“唉……鄢懋卿真是造孽,一套衮龙袍可就是一万多两银子啊!”
心中分神想着这些的同时。
奉旨将鄢懋卿赶出宫去的黄锦还是得亦步亦趋的跟在其身后,直至将其送出承天门为止。
……
承天门外。
十余辆盖着篷布的牛车整齐停在门外左侧,只有走动起来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才可听出其中货物的沉重。
数十名锦衣卫披甲执锐,分作几队守在牛车的各个方位,看起来正在执行一次颇为重要的护送任务。
而在场的锦衣卫官员阵容也同样空前。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锦衣卫同知阎长平、锦衣卫千户沈炼都按着绣春刀傲然而立,引得出入承天门的內监官员频频侧目,暗自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啊哈——!”
阎长平这一路回来肩负守备,刚进入京城便又马不停蹄的赶来皇宫复命,难免有些困乏,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老阎,沈炼,你二人此行辛劳。”
陆炳回头看了阎长平一眼,笑着说道,
“不过还是再忍耐片刻,待稍后向皇上复了命,我亲自向皇上请示,给你们二人放几日假好好松缓松缓。”
“指挥使言重,没什么打紧。”
阎长平立刻收起脸上的倦意,打起精神挺直了腰杆。
沈炼倒是颇为实诚的施了一礼:
“谢陆指挥使。”
正说话间。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承天门的侧门走了出来,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被朱厚熜赶出皇宫的鄢懋卿和奉旨将鄢懋卿赶出皇宫的黄锦。
“咳咳,来了。”
陆炳清了清嗓子,提醒身后的锦衣卫机灵着点,随后便露出一脸的笑意迎了上去:
“黄公公,不知皇上有何旨意?”
现在陆炳也不确定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鄢懋卿。
不过鄢懋卿向俺答索贿的这四十万两银子总归要有个说法,否则皇上便不会命他将银子护送到承天门外了。
所以……鄢懋卿这回恐怕又要随他走一趟北镇抚司了,而且这回应该不会像上回一样,那么容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