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沈炼心头也莫名紧张起来。
按理说,他生平最痛恨的就是鄢懋卿这种毫无底线的贪官污吏,若有机会一定会将其千刀万剐。
可是单单对鄢懋卿这个人,他心里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看法。
说这个人是奸邪虫豸吧,他这回办成的事偏偏又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就连沈炼都认可鄢懋卿的做法,更佩服他在鞑靼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气魄与智慧。
可说这个人是忠臣贤臣吧,忠臣贤臣又怎会做出公然索贿、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的事来?
所以他现在只觉得鄢懋卿这个人极为复杂,既认为不应该一杆子将其打死,又认为不能轻易将其放过……
而除了陆炳和沈炼之外。
剩下的锦衣卫则根本不知道这些牛车上装的是银子,整整四十万两银子,就算他们心里有所怀疑,也仅仅只是怀疑。
对于他们而言,今日站在这里也只是等待皇上的旨意,然后像平日一般奉命办事,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陆指挥使。”
黄锦拱手还了一礼,也是笑道,
“咱家只是奉命送鄢懋卿出来,至于皇上的旨意,陆指挥使还是听鄢吉士怎么说吧。”
“这……”
陆炳闻言不由面露诧异之色,回头望向鄢懋卿。
皇上今日传旨竟然不用黄锦,而是直接将旨意告诉了鄢懋卿,让他做起了谒者的事?
谁来告诉我,皇上这究竟又是何用意?
“陆指挥使,这是皇上的手谕,有劳了。”
鄢懋卿也不客气,当即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了上去。
陆炳保持着诧异的神色,双手将“皇上的手谕”接过去看了一眼,随即便发出一声极为克制的怪叫:
“欸?!”
整整四十万两白银,皇上都已经命他将银子押送到了承天门外,如今却又命他率人原封不动的送去鄢懋卿的府邸?
这是不是有点脱裤子放屁了?
要知道这一路过来,这些银两可不知压坏了多少块路砖呢?
而且以他对皇上的了解,这四十万两银子皇上肯定是有意要收进宫去的,为何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什么情况?”
沈炼亦是一脸迷惑,他自加入锦衣卫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陆炳如此失态。
所以……这道手谕上究竟写了什么,竟能惊到一向沉稳持重的陆炳?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纯甫兄,你又卖了我一次。”
鄢懋卿已经上前一把揽住了沈炼的肩膀,故意当着陆炳和一众锦衣卫的面,挤出了一脸小人得志的笑容,
“不过你应该没想到吧,我这上头可通着天呢,嘿嘿嘿。”
第89章 夫人?!
听到这话,陆炳与阎长平等人顿时肃然起敬,看向鄢懋卿的眼神都发生巨变。
“?!”
沈炼亦是面色一僵,瞳孔缩动。
什么叫“上头可通着天呢”,他就算是再愚钝也不可能听不懂。
大明朝只有一个天,那就是当今天子!
鄢懋卿刚从皇宫里面全须全尾的出来,并且见了他之后态度还如此狂妄,甚至代替黄公公亲手拿着皇上的手谕。
鄢懋卿口中的“天”究竟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那么,那四十万两银子的赃款……
与此同时。
陆炳已经与黄锦悄然交换过了眼神,并得到了黄锦的官方默认。
因此不论他心中尚有多少问题,此刻也不敢再质疑那道手谕的真伪,当即露出一脸的笑容,来到鄢懋卿面前问道:
“既是皇上的旨意,我自当奉旨行事。”
“只是不知鄢吉士的宅邸位于何处,我这就亲自护送鄢吉士返回宅邸。”
其实陆炳知道鄢懋卿住在哪里,毕竟此前他曾奉命指使沈炼监视过鄢懋卿一些时日,只需教沈炼在前面带路即可。
不过监视的事他现在还不想让鄢懋卿知道,因此故意多此一举。
另外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据他所知,鄢懋卿的住宅只不过是个一进的小宅院。
这样的小宅院真的能存的下整整四十万两银子,难道鄢懋卿以后就直接躺在银子上睡觉,踩在银子上走路么?
鄢懋卿闻言却是笑了起来,将提前从张显那里问来的地址说了出来:
“有劳陆指挥使,不知陆指挥使是否知道绳匠胡同在哪里,只需径直前往绳匠胡同,寻得一处新挂了‘鄢宅’牌子的宅院即可。”
“什么胡同?”
陆炳再次面露惊色,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鄢懋卿显然目前还不知道。
绳匠胡同在坊间其实有一个别名,叫做“丞相胡同”。
绳匠胡同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那地方的宅子至少都是三四进的大宅院。
想住进去非但需要非常有钱,还必须身份足够的人才有资格购买,最起码都得是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否则有人敢买也没人敢卖。
曾经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如今的阁臣翟銮和礼部尚书严嵩的宅子就在绳匠胡同。
哦,他的义父是翊国公,他上头还通着天?
那没事了……
“绳匠胡同,陆指挥使不知道在哪里?”
鄢懋卿还以为陆炳只是年纪不老就有些耳背,毫不在意的重复了一遍。
“……”
陆炳为之沉默了一下,终是挥了挥手:
“去几个人探路,前往……绳匠胡同寻找一个挂有‘鄢宅’牌子的宅院,其余人等随我好生护送鄢吉士!”
……
不久之后,鄢懋卿重新坐上了牛车。
牛车发出的“吱嘎”声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刺耳的噪音,但此刻对他而言,却是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至于朱厚熜那什么“克勤克俭,毋得奢靡”的警告,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这钱朱厚熜没有入账内帑和太仓,那么就只能是一笔来路不明的无头钱。
既然是无头钱,如果鄢懋卿不主动交出来,那就只能是他的私产,朱厚熜永远无法公开下诏命他拿钱,再想要也只能给他安上一个罪名命人抄家。
所以不论朱厚熜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终归还是鄢懋卿的钱!
想让他去做和珅?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人有身份,有新科进士不得离京的规矩。
银子可没有身份,这样的死物有一万种方式可以运出京城,送回老家埋藏起来。
这事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早就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否则京城的那些个贪官污吏都是怎么处理银子的,为何抄家的时候都很难抄出足数?
至于朱厚熜说什么“朕会命人盯着”,鄢懋卿更加不放在心上。
这笔钱连账都入不了,朱厚熜又要用什么名义命人盯着?
再者说来,就算盯着又怎样,现在可没摄像头,只能用人盯着,是人就不可能十二个时辰、三百六十五天不间断盯着,就不可能没有疏漏。
何况在朱厚熜无法明说究竟盯着什么的情况下,哪怕上级知道什么意思,下级也有可能产生误会,总会给他钻空子的机会。
而刚才,鄢懋卿就在钻这个空子。
他那句欺上瞒下的“我上头可通着天呢”,已经足以引起陆炳、阎长平和沈炼等一众锦衣卫官员误会。
他相信只凭这句话,以后在锦衣卫虽不说可以横着走。
但也一定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蛊惑锦衣卫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至少以后肯定不会再出现掀了自己马车车篷的事了!
再至于这些银子……
什么抄家不抄家的,等朱厚熜忽然有一天发现,这笔银子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还有必要再冒引起朝野非议的风险么?
何况如今他已经给朱厚熜找了煤炭关税这么一条同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路。
这条财路可是一条尚未爬满血吸虫的新路。
再加上那一箱账册震慑,足可确保朱厚熜完全掌握这条新路。
如果他都已经将路铺的如此通畅,朱厚熜却还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最终还是只能盯着他手里这点银子,那就足以证明后世还有人吹的朱厚熜就是个废物,大明朝是真的没救了。
亦足可证明鄢懋卿致仕回乡的想法是多么的明智,必须再接再励……
心中正想着这些的时候。
“鄢吉士,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车队停了下来,陆炳来到鄢懋卿面前,指着身后挂有崭新的“鄢宅”匾额的宅门问道。
“这……”
鄢懋卿望着壕无人性的大宅门,竟有些不自信了。
“吱呀——”
门内一个家丁听到外面的动静,将宅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张望。
看到门前的阵仗,尤其是陆炳等人身上穿的飞鱼服,那家丁顿时面色煞白,战战兢兢的走出来施礼问道:
“诸、诸位上官,不知……不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此处可是鄢懋卿,鄢吉士的宅邸?”
一名锦衣卫百户上前问道。
“是、是,诸位上官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