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
随着上一组十二人退下,在一众廷臣的期待中,在鄢懋卿跳脱的胡思乱想中。
“第三甲第二百五名,江西南昌府贡生,鄢懋卿。”
倒霉蛋竟是我自己?!
鄢懋卿一愣,却又不得不被迫大声应道:
“鄢懋卿在!”
“出班。”
欸?
这是个什么情况,怎么不继续唱名,直接就下令出班了?
鄢懋卿一时脑子没能转过弯来,当即又是一怔。
等看到执事官上来指引时,他才总算明白过来,敢情这一科第三甲总共就二百零五人。
而他作为倒数第一名,就这么被剩了下来,得以享受与状元、榜眼、探花一样单独谢恩的特殊待遇?
鄢懋卿的脑子顿时活络起来。
瞌睡有人送来枕头,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天意如此,合该我心想事成!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同时也已经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热烈目光。
这些目光显然并非羡慕,几乎都的是讥讽、嘲笑、轻蔑与冷眼,有的来自一众廷臣的,有的则来自新科进士。
毕竟对于任何一个还算正常人来说,这份特殊待遇都怎可与状元、榜眼、探花相提并论,倒不如说是对殿试倒数第一的公开处刑。
尤其是那些新科进士,光是想想就感觉面皮发烫。
而随着鄢懋卿在执事官的指引下从人群中走出。
一众廷臣也终于完全看清了鄢懋卿的相貌,随即心中竟略感失望。
因为“相由心生”这个词在鄢懋卿身上似乎并不适用。
只见他身材挺拔,天圆地方,面皮白净,眉目端庄,虽不是一眼就能教人记住的美男子,但也绝对与歪瓜裂枣扯不上半分关系,甚至细看之下竟还带了些许英武之气。
这是一张颇具欺骗性的面孔。
如果不是那封答卷暴露了他的禀性,即使是他们亦有可能受到误导,以至于看走了眼!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阿嚏!”
刚刚来到御前,鄢懋卿竟莫名无法自持,掩鼻打了一个喷嚏。
“?!”
这动静在寂静无声的华盖殿中颇为刺耳,将不少人吓了一跳,更是瞬间引去了更多人的目光。
好样的!
夏言、严嵩、王廷相等一干正在失望的廷臣心中顿时一阵雀跃。
这回鄢懋卿的仕途到头了,彻彻底底的到头了!
没有人比他们这干重臣、近臣更了解当今皇上的脾性。
当今皇上共有三大不可触碰的逆鳞:皇权,信仰和礼仪!
皇权自不需多言,当今皇上对权力异常敏感,除非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否则他会把自己的权力填满大明的每一寸缝隙,不容任何人逾越。
这片逆鳞触之即死,还将祸及家人!
信仰即是玄修之事,这已经成为了当今皇上的执念,去年太仆寺卿杨最因谏言玄修之事被杖毙的事还近在眼前。
这片逆鳞触之非死即伤!
礼仪则事关尊严,当今皇上猜忌心极重,亦将此事视作衡量臣子忠心的重要标准。
有给事中曾因退朝时转身太快,被皇上认为失仪,罚俸半年;
有侍郎曾因年老体衰,腿脚不便走得慢,反被斥为怠慢,官降一级;
有御史因上疏字迹潦草,被皇上认为大不敬,贬为地方知县;
有尚书因不路途耽搁,贺表晚上一天,同样以大不敬之罪,直接将其革职;
而在御前打喷嚏,亦是当今皇上颇为在意的失仪行为。
嘉靖十八年,也就是距今两年前,工部尚书蒋瑶就因为身体有恙,奏事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皇上因此龙颜大怒,当场将其革职。
据说此举失仪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皇上认为在他面前打喷嚏咳嗽“带衰”,恐怕妨了他的仙体。
反正不管怎么说,鄢懋卿的仕途这回肯定是才刚开始,就已经到头了。
他如今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这片逆鳞不像皇权和信仰那般致命,起码不是非死即伤。
果然。
“?”
纱帐之后,嘉靖帝朱厚熜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一旁的黄锦看在眼中,悄然屏住呼吸的同时,已经开始思考昨夜这位主子吩咐他的事还做不做数,稍后待传胪仪结束还要不要传达给严嵩。
要不还是斗胆再向主子确认一次?
被这位主子嫌烦,总好过办错了事受到迁怒……
说话间,鄢懋卿已经到了御前,“噗通”一声一个滑跪,纳头便叩,放声高呼:
“臣鄢懋卿,荷蒙皇上天地之恩,拔置甲第,微臣愚陋,何以克当,惟当竭尽驽骀,仰答鸿造,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呦呵?!
一众廷臣和新科进士又吃一大惊,面色微变。
什么叫做“拔置甲第”?
这不是新科状元才能说的词么?
你个三甲倒数第一,只配说“臣跪谢皇上天恩”这七个字,何德何能竟敢如此逾越?
真当将你留到最后,是让你上来发表获奖感言的?
第11章 稳如泰山
为了升官发财连脸都不要了!
俳优(谐戏艺人,同小丑)!
试图哗众取宠,却又弄巧成拙的俳优!
经此一事,殿内众人已经暗自在心中给鄢懋卿定了性。
他刚才那一声喷嚏已经惊了圣驾,此事已经足以令其仕途断绝,如今又搞不清自己的身份,言语逾越哗众取宠。
这两件事无一不是失仪,俱都触犯了当今皇上的第三大逆鳞,他该不会因此引起皇上的注意是好事吧?
不少廷臣甚至在心中暗自赌咒:
“这厮日后若是能够在官场起势,我便将脑袋割下来给人当夜壶!”
夏言、严嵩和王廷相等读卷官见状也是不由的摇起头来。
鄢懋卿的这番作死表现,起初虽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又觉得都在情理之中。
毕竟他的那份殿试答卷何尝不是如此路数,试图哗众取宠,其实自毁前程,堪称又蠢又坏之典范。
难道此人的脑子与常人不同?
话说回来,他该不会是欲效仿西汉时期的俳优大臣东方朔吧?
可他似乎忘却了一件事情,当今皇上可不是汉武帝。
倘若东方朔生在本朝为官,只怕非但如今坟头草早已长到了三丈高,连个祭拜的后人都留不下来。
甚至就连翊国公郭勋都开始不自信起来。
没想到鄢懋卿居然考了个三甲倒数第一,如今又在传胪仪上如此失仪逾越,与此人扯上关系真的没问题么?
果然。
“?”
纱帐之后,嘉靖帝朱厚熜虽依旧没有任何表示,但眉头明显又蹙紧了几分。
一旁的黄锦心头一颤,默默垂首的同时,心中已经不再踌躇不定。
私下指使严嵩在之后馆选中将鄢懋卿选做庶吉士的事,八成是不用继续办下去了。
不过这事不能妄揣圣意,该向主子确认还是要再确认一下……哪怕是脱裤子放屁,那也得脱。
毕竟这终归是主子的吩咐,主子没有亲口收回之前,他一个奴婢敢不用心去办,那就是态度和忠心的问题,这问题可就太过严重了。
嘉靖帝既然没有表示,传胪仪自然便不能中断。
已经吓得面色煞白的执事官在鸿胪寺上司连续使了几个眼神之后,方才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恶狠狠的拉了鄢懋卿一把,快速将其领回班列待命。
倒也不怪这个执事官胆小,更不怪他憎恨鄢懋卿。
毕竟作为向这些进士讲解传胪仪规矩禁制的官员,倘若皇上追究起来,他只怕也免不了要受到牵连。
不过这个执事官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还有一众廷臣和新科进士越发幸灾乐祸的目光,却令鄢懋卿颇为受用。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肯定,证明他刚才做了正确的事情,距离致仕回乡的目标又进了一大步!
这回肯定是稳了,稳如泰山的稳!
鄢懋卿一时得意,不由在心中哼起了后世小曲儿: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致仕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我的心了无牵挂~~~”
……
随着唱名仪式结束,传胪仪也接近了尾声。
不久之后奏起显平之章,众官员与进士行三跪九叩礼,嘉靖帝朱厚熜起驾还宫。
礼部堂官上前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出太和门、午门,至东长安门外张挂公示。
至此传胪仪终于完成。
除了新科状元需配合礼官打着黄伞,领着仪仗一路护送回住处,以示皇恩浩荡之外,其余官员和新科进士已经可以离宫。
此时此刻,严嵩心中的担子也终于放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科举事宜历来由礼部专隶,传胪仪也是科举的一部分,并且还是皇上要亲自出席的关键部分,一旦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作为礼部尚书,自是难辞其咎。
好在今日的传胪仪虽然出了鄢懋卿那么个奇葩的变数,但总体上还算顺利,皇上也并未因此当众怪罪,这一关就算混过去了……
然而就在他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