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部堂,请留步。”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
严嵩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连忙回头看去,见叫住他的人是黄锦,当即躬身施礼:
“见过黄公公。”
黄锦如今虽尚未掌司礼监,也尚未提督东厂,只有一个内官监掌印的身份,但仅凭嘉靖帝那一声“黄伴”,朝中便没几个人敢轻易得罪。
“可否借一步说话,咱家有事请教一二。”
“愧不敢当,承蒙黄公公瞧得起,在下定然知无不言。”
严嵩将姿态放得很低,快步跟在黄锦身后。
只因在大明朝,宦官亦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
眼下他与内阁首辅夏言的权力之争正处于最紧要的时刻。
偏偏夏言自视甚高,非但不屑与宦官往来,还时常以前朝大太监刘瑾为鉴,上疏劝诫皇上限制宦官权力,自然为宦官不喜。
而夏言越是如此,严嵩便越是要反其道行之。
借机拉拢这股政治力量,壮大自己以谋大计,即使有些自贱也在所不惜。
在他心里,这并非是向宦官低头,而是向权力低头。
眼下自贱也是为了未来掌权自重,不寒碜。
只是尚不知道,黄锦此刻忽然找来究竟所为何事,该不会皇上到底还是对今日的传胪仪不满吧?
说话间。
两人已经到了无人之处,黄锦终于停下脚步,随即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片递给内心忐忑的严嵩,笑着说道:
“严部堂,你每每撰写的青词都能得皇爷青睐,想来也是身负慧根的人,因此咱家就想着让你帮忙瞧瞧,皇爷前几日自梦中得到的这句谶语究竟是何涵义?”
其实黄锦现在心中亦有诸多疑惑。
自然不是疑惑纸片中那句“谶语”的涵义,而是疑惑这位他已经伺候了近三十年的主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何忽然转了性子?
方才嘉靖帝起驾还宫时,他总算找到时机,斗胆上前询问是否还需继续给严嵩传话。
尽管这件事在他心里,早已没有必要再问……
结果没想到,嘉靖帝竟只淡淡的反问了他一句:
“为何不传?”
黄锦当时就被问懵了。
接着尽管完全不明白这位主子为何对鄢懋卿如此不合常理的宽容,他也还是连忙磕头谢罪,脚不沾地的跑来传话。
第12章 不肖子
“起白雾者乃为瑞,冒青烟者是为吉?”
严嵩初看这句所谓“皇爷自梦中得来的谶语”,也是不明其意,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黄公公,不知陶真人对这句谶语作何释义?”
严嵩口中的这位“陶真人”,正是嘉靖一朝深得皇上信任的老道士陶仲文。
如今的陶仲文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非但自己凭借祷病祈福之功,官拜礼部尚书,特授少保,就连他的夫人、儿子、女婿和孙子也都封了爵加了官,所受宠信无人可出其右。
不过此礼部尚书,非彼礼部尚书。
只有严嵩一人的礼部尚书是实职,陶仲文则只是挂了一个虚职,可享等同礼部尚书的一品俸禄罢了。
这种一个堂部多个挂名尚书的情况在明朝极为常见,只是皇上破格提高亲信之人待遇的方式。
话说回来,正所谓术业有专攻。
依常理而言,皇上若真得了什么谶语需找人释义,也应该是先去找陶仲文,就算退而求其次,宫里也还有其他的方士可用,怎么都不该轮到他这个臭写青词的。
换言之,就算黄锦是私自询问,以图揣测圣意,那也是同样的道理。
何况自皇上登基以来,黄锦自伴读升为最亲近的御用太监,二十年来始终谨小慎微,从不与朝中大臣私下来往,与他更是泛泛点头之交。
而今日黄锦忽然私下将他叫住,又将皇上梦中得来的谶言如实相告,这事本就十分突兀。
因此仅是呼吸之间,严嵩便已察觉此事另有蹊跷。
“陶真人尚不知此事。”
黄锦本就是有心算无心,自然也是轻易察觉了严嵩的察觉,只淡淡笑道。
“原来如此……”
严嵩闻言若有所思,所以这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箴言,而是……皇上“无意”透露给他的旨意?
只是这旨意究竟是何用意呢?
礼部执礼乐、教学、宗教、民族及外交之政,皇上若私下有什么旨意,大抵脱不开这个范畴。
而最近几日能够惊动皇上的,似乎只有……这场殿试?!
可是……
严嵩不断默念着纸片上的字迹,冥思苦想:
“起白雾者乃为瑞,冒青烟者是为吉……起白雾者……冒青烟者……怕是与什么人有关?”
“起白雾……起白雾……起白雾……究竟是什么?”
“冒青烟……冒青烟……冒青烟……鄢懋卿?!”
随着不断默念,一个自昨日起已经在他耳边被提及了无数次的名字猛然挤入脑海。
虽然顺序不同,但每一个字的读音都对得上。
难道皇上的旨意与鄢懋卿有关?
那么“冒青烟者是为吉”的意思是……庶吉士?!
“难不成皇上这是指示我动用一些手段,将鄢懋卿选做庶吉士?”
这个念头一出来,立刻就被严嵩下意识的否定!
不应该啊!
不可能吧?
在今日传胪仪之前,皇上应该根本就不会知道世上有这么个人。
而在今日传胪仪之后,就算此人哗众取宠,终于进入了皇上的视线,那也只会因换来皇上的厌烦,自此永无出头之日,又怎会如此指示于我?
除非……
严嵩不由又想起了鄢懋卿的那封殿试答卷。
倘若皇上已经知道了鄢懋卿那封殿试答卷中的内容……似乎就有了那么一丝可能。
这种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发生,没准儿哪个读卷官已经私下向皇上禀告,又或是某个殿试时的巡绰官恰巧看见,亦有可能上达天听。
对了,还有翊国公郭勋。
郭勋昨夜既能命人前来招拢鄢懋卿,未必便没有可能私下向皇上举荐此人。
在以上前提下,再细细想来。
鄢懋卿这三个字似乎都有可能成为一个受皇上重视的理由!
据严嵩所知,当今皇上对官员的名字也极为看重。
曾有个叫吴鹏的官员,只因“鹏”是神鸟名,便被皇上认为僭越,被迫改名之后还被贬为地方县令,暗示吏部终身不得擢为京官。
六年前殿试时还有一个姓“哀”的贡生,本来已经被皇上点了探花,却又在揭开弥封之后,被皇上以为姓氏不祥,直接暗示读卷官将其从一甲降到了三甲。
而鄢懋卿的名字,正好与“冒青烟”三字同音。
若皇上的这句“谶语”正如他此刻猜测的这般,那么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而黄锦既然前来向他传达这句“谶语”,恐怕也不会一无所知……
如此想着,严嵩终于抬起头来,却又故意作迟疑状沉吟道:
“黄公公,在下私以为,这‘起白雾者’与这‘鄢懋卿者……’,不不,是‘冒青烟者’,两者兴许指的是两种即将现世的祥瑞。若此等祥瑞日后得以应验,便是天昭当今皇上仁爱有道,故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正合天人感应之理。”
不愧是皇爷如今最青睐的青词代笔,咱家甘拜下风!
黄锦闻言顿时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严嵩看似口误实则试探的说出了“鄢懋卿”那三个字,可见对方已经领会到了皇上的旨意,如此黄锦也算完成了主子的任务。
于是黄锦当即对严嵩施了一礼,笑容可掬的道:
“听了严部堂这番释义,咱家真是茅塞顿开,多谢严部堂解惑!”
“哪里哪里,黄公公言重了。”
“咱家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实在不便久留,日后得了空再与严部堂把酒言谢,先走一步。”
“黄公公慢走。”
望着黄锦的背影,严嵩微微欠身相送,此刻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会错了!
皇上就是想让他动用一些手段,在馆选中将鄢懋卿选为庶吉士。
事已至此,无论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他都只能奉旨照办,还得以个人的名义去办。
否则他理政不如夏言,治吏不如夏言,名望不如夏言,若还不能领会圣意,不能替皇上分忧,又要凭借什么与夏言抗衡。
只是……
严嵩不由又想起了昨夜严世蕃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的事情。
他和严世蕃显然都严重误判了鄢懋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
他哪里是什么蝼蚁?
蝼蚁又怎能轻易攀上翊国公,还得皇上如此垂青?
但愿鄢懋卿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亡羊补牢还来不算晚吧……
别说了,回去必须先狠狠抽严世蕃一顿,教这个只会四处惹事的不肖子长长记性,否则严家终有一日要毁在他手上!
第13章 高拱
唱名仪式结束之后,鄢懋卿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那些“年兄”们的孤立。
出宫的路上,这些“年兄”明显都在有意无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还有人时不时投来或是厌恶、或是嫌弃的目光,甚至有的还带了些许敌意。
而等到了宫外可以自便的时候,这些“年兄”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有人三五成群聚作一团,看似是在私下议论,实则故意提高音量,让鄢懋卿听的一清二楚:
“啧啧啧,那不是‘拔!置!甲!第!’的状元郎么,怎么没有黄伞引路、仪仗护送,竟要孤身一人走回去,这究竟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