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
因为这十二年曹魏出于军事或者统治的需求。
对荆北地区进行了大规模的、系统性的掠夺、屠戮。
于是。
当年那十万众。
就此深深镌刻在每个人的心底。
此时此刻。
不管当年身处何方。
从刘还是从曹。
甚至是否已经出生。
都不妨碍人们自行代入那“十万众”的角色。
以十万从良义士自居。
然后。
心安理得地拿一份绝对可以填饱肚子的“豫州粮”。
什么是民心?
这就是民心!
……
一日之后。
那座拥挤得令曹仁畏惧,令麋威等人头皮发麻的邓城。
终于安静了下来。
甚至安静得令人有点压抑。
若以经营一座内郡城池而论,这当然是坏事。
但作为一座位处前线,必须坚壁清野的军事堡垒。
这反而是合格的。
粮少了,但吃粮的人也少了
两千兵,适量的民夫。
加上淯水上有己方舟师接应不断。
足以坚守此城。
翌日,麋威一边往后方传信,一边抓紧整理城防。
其后,与部下在县寺计议后续守城事宜。
但军议结束后,麋威见向宠神色有异,便道:
“巨违有疑虑?”
向宠闻言赧然一笑,道:
“末将昨夜辗转难眠,脑海中尽是昨日万众高呼‘豫州粮’的一幕。”
“虽说能解决此患总归是好事,但心中不免迷糊了起来。”
“想那曹魏骑兵昔年侵略如火,驱赶十万众如豚犬。”
“为何今日反被‘十万众’所驱,以至于仓惶遁北?”
“这冥冥之中,到底有何天数?”
麋威了然,又对其他人道:
“二三子也有此虑吗?”
众人各自颔首。
麋威见状,干脆让众人重新坐下。
“不瞒二三子,早前北上攻取鄀县、宜城时,得闻守军异常稀少,我心底便有此疑。”
旁边习宏闻言,一脸期待:
“那都尉此刻想明白了吗?”
麋威微微颔首,道:
“潘师曾打趣我为商贾之子,那我便以算账来作比。”
“敌我之间,二十年相争,争的是两道账。”
“一为军事,一为民心。”
“曹魏侵略如火,十数年间席卷中原,雄霸北方,这是军事账上的得利。”
“可代价是什么呢?”
未等众人回应,麋威便道:
“大征发,频繁征发,年年月月地征发。”
“若有反抗,即刻扑灭。”
“如此,方可在军事上维持‘侵略如火’之势,横压诸侯。”
“但如此行径,势必要在人心账上有所失。”
顿了顿,麋威接着道。
“而大王却相反。”
“军事账入不敷出,却在人心账耕耘了数十年。”
潘秘想起去年荆州的起伏,乃至于自家长辈对早年经历的自述。
不由黯然叹道:
“所以过去一二十年,是曹氏勃然而兴,而大王跌跌撞撞,难得基宇。”
“直到赤壁一战,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方才稍稍扭转了颓势。”
“正是此理!”麋威接着道。
“然则凡事祸福相依,有得必有失。”
“军事所失,大王早已承受。”
“那人心所得,怎会不来?”
“若说一口气没撑住,不幸中道崩殂,那也就罢了。”
“可若终能撑住这一口气。”
“那今日账目得失,不正该如此吗?”
“此人谋也,岂为天数!”
众人彻底恍然。
继而动容、振奋。
倒是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的詹思服,突然开声道:
“听闻曹魏麾下不乏才智之士,难道就没人能算清这两道账吗?”
麋威不假思索:
“当然有!”
“我料不出两年,曹魏君臣必会改弦更张,改急烈为宽缓!”
不然怎会一个谥号武皇帝,一个谥号文皇帝?
甭管父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私人恩怨。
也甭管曹丕是不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但既然历代史家基本认可这两个定谥。
那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每与操反,事乃可成……又岂止一家一姓?
只能说。
庆幸这一世。
季汉没有浪费这两年时间。
……
数日后,樊城。
徐晃屹立城头,凝望着城外三处打着关字旗的营盘。
久久无言。
此时此刻,无数身影正从北方延绵而下。
又在敌营军士、角围的主动或被动引导下,缓缓南渡汉水。
直到身后有部将不安地动了动身,发出甲胄铿锵之声。
徐晃才缓缓回头,对一名斥候道:
“邓城果真的一夜尽空?”
那斥候早就跪得膝盖发软,此时只能勉力支撑起身体,沙哑道:
“不但邓城,就连附近乡野亦是如此!”
“据说邓县本地人也多有避居,乃是顾虑后续两军鏖战于此城,万一破城……”
斥候说不下去。
而徐晃也没有追问。
城头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良久。
徐晃回转目光,对众人沉声道:
“二三子陪着徐某坚守到这一刻,已经不负曹车骑,不负朝廷。”
“撤屯吧。”
众将轰然应诺,各自释然。
可释然之后,望着远方乌央乌央南渡汉水的无数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