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来,刘备并未刻意上前亲近。
反而指着自己衰老的脸庞,像个童心未泯的老顽童。
徐庶其实就比刘备年轻七岁,此时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
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拱手道:
“主公昔年在新野练兵的英姿,外臣梦中常见,没齿难忘!”
徐庶果然没有以陛下尊称。
也果然以外臣自居。
可偏偏疏离之中,又用了一个很耐人寻味的“主公”。
刘备却恍然未觉,笑道:
“元直果然会梦到朕吗?”
徐庶道:
“外臣与主公殊遇非俗,虽千古而鲜有,焉能不梦?”
刘备含笑点了点头,忽而叹道:
“幸好元直只记得新野的英姿,而忘了当阳的狼藉。”
“否则朕今日便无颜见故人了。”
终于。
话题还是来到了最敏感的部分。
全场霎时间一静。
诸葛亮看了看笑意未改的刘备。
又看了看长身而立好友。
下意识要说些什么。
但徐庶已经先开口:
“魏武昔年先败于吕布,而后覆灭吕布。先败于潼关,而后得入关。”
“可见兵者,胜败不期。知耻而后勇,未必不能称雄。”
“好一个知耻而后勇!”刘备扶腰大笑。
“元直啊,你可知朕梦到你什么?”
徐庶道不知。
刘备指着身旁的诸葛亮道:
“朕常常梦见你我三人在新野的草庐秉烛夜谈,日暮至天明,乐而忘寝。”
“如今想想,那时候日子虽然困顿,但有知己良朋,共述平生志向,何其快哉!”
“朕还记得那时云长和翼德抱怨朕与孔明情好日密,朕说朕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
“其实朕与元直之间,何尝不是鱼水相得?”
诸葛亮终于开声道:
“元直追从陛下更早于臣,若非元直所荐,岂有臣与陛下一番殊遇?”
“由此论之,元直才是陛下的最初活水,而臣不过是随水而来的青萍。”
徐庶闻言,沉默了好半晌。
吐气道:
“此亦庶平生一快也。”
刘备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前紧紧抓住徐庶的手,恳声道:
“朕若说从不怨你离去,未免虚伪。”
“但这怨,一分在你,二分在敌,剩下七分,俱在朕躬。”
“若非朕那时智短力薄,怎会让先妣落入贼手?”
“怎会让相伴的十万义众沦为贼骑鱼肉?”
又忽而指着另一边的麋威道:
“朕前日还跟这小子讨论刘子初致仕后,谁堪为尚书令。”
“若元直不曾离去,朕何须多问?”
“非君莫属啊!”
啪嗒。
徐庶终于难承其重,连连顿首道:
“主公勿复言!主公勿复言!”
“朕偏要说!”刘备紧紧攥紧徐庶的手。
站在麋威的视角,可见两人的手,皆已经捏出了青筋。
“曹贼欺凌天子,窃据神器,夺朕基宇,掳朕妻儿,朕为大事计,皆可忍耐。”
“唯独他夺朕的心腹,朕是万万不能忍的!”
“那日在乱军中目睹你远去,朕心如刀割,暗暗发誓。”
“此生定要生啖曹氏血肉!”
徐庶哑然失声,继而泪崩。
就连旁边的诸葛亮,也一时忘了继续助攻,眼眶隐隐泛红。
至于全程在一边看戏的麋威。
此时除了暗叹一句大汉魅魔恐怖如斯,也不知该作何言语了。
……
气氛烘托到这份上,自然不可能再正经讨论什么两国之间的严肃话题。
好在,对于曹丕突然派遣使者这个动作。
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
重点不在于使者来传递什么信息。
而在于遣使这个动作。
更在于刘备接见使者这个举动。
既然确实地、公开地接见了徐庶,那具体再商讨什么,反而无足轻重了。
诸葛亮干脆打听起旧友在北方的际遇。
得知徐庶和另一位好友石韬居然一直在二千石以下徘徊。
不禁感慨:
“曹魏何其多士!以元直、广元之才,竟不能得大用吗?”
徐庶自嘲道:
“魏土幅员辽阔,中原人才济济,如我俩,不过中人之姿,哪能得大用?”
刘备轻笑道:
“元直莫不是要来劝孤看清大势,莫要与中原雄主争霸?”
虽是玩笑,但毕竟属于偏严肃的议题。
徐庶稍稍敛容,应道:
“若庶去江东见孙仲谋,定有此论。”
“但主公雄才大略,庶虽在中原多年,亦有耳闻,再说这种话,未免自取其辱。”
诸葛亮听出徐庶的褒贬之意。
暗暗瞥了一眼刘备,对徐庶道:
“昔年与元直共游学,多得启诲,今日可有见教?”
(这章标题想了很久,还是感觉这三个字最合适)
第168章 刘备红利
诸葛亮问得委婉。
但徐庶怎会听不出他的意指。
却是干脆对刘备道:
“庶自洛阳南下襄樊,沿途颇见几分昔年的太平气象。”
“入得蜀中,更觉天府之谓,名不虚传。”
“今主公雄踞三州之地,庶智量短浅,计无所出,唯有勉励主公不忘前耻,励精图治而已。”
这种程度的回答,刘备自不能满意,主动请教:
“朕近来亦自图精进内治,却总觉事情冗杂,无从下手,元直有何教朕?”
徐庶摸了摸手腕上残留的红印,道:
“国之庶务,兵刑钱谷。然事在人为,根究根本,还是落在选贤用能上。”
“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元直此言得之!”刘备轻轻点头。
“然则朕虽有三州之地,仍不比中原地大物博,何以得人?”
徐庶:“主公仁德,素能得人!”
刘备闻言指着徐庶的手,莞尔摇头。
徐庶目光不由一黯。
低叹数息,抬头道:
“请恕徐庶直言,主公久居江南,中原士民已不识刘豫州的仁名。”
“如洛、颍、汝等地,曹氏父子恩养士族多年,深得士心。”
“偏偏这些地方又是天下人文荟萃之地,得之,则士人用之不竭也。”
闻得此言,包括刘备在内,众人纷纷露出郑重的神色。
不仅仅因为徐庶终于给了句实在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