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既然大方向指向了河东。
那今后囤积军资也好,修建工事也好,包括人事上的任命,也必然要向着河东方向倾斜的。
而这些任命里面,又数冯翊郡太守最为瞩目。
毕竟这里就是“河西”或者说“西河”所在,正与河东隔河相对。
这日,姜维自兵营归来。
见邓艾没有跟往常一样替麋威整理文书,反而在默背《蜀科》,不由摇头嗤笑道:
“我知士载有二千石的志向,也知道朝廷如今取士不再全看经学和家势。”
“但《蜀科》顾名思义,乃是早年先帝在蜀中因地制宜所造的律令。”
“如今你要谋关内之任,岂能缘木求鱼?”
“依我看,还不如去求一求卫将军呢!”
邓艾闻言,放下书册,却不急着回答。
反而在案板上取来一张空白的纸,抬笔唰唰地写下一行字。
姜维上前低头一看。
【德政不举,威刑不肃,此刘二牧之所以失益州也。】
“刘二牧……”姜维嘀咕一声。
很自然就联想到先后担任益州牧的刘焉刘璋父子。
父子两代经营益州二十余年,本应根基深厚,难为外人所动摇。
但实际情况是,先帝入蜀不过三年,就取而代之。
益州大多数士、吏,非但不助刘璋抵御外敌,反而各种明投暗助,再不济也是半推半就。
而究其原因,正如邓艾纸上那八字所言。
德政不举,威刑不肃。
再结合眼下情势。
姜维自然明白其意指:
“士载想说《蜀科》虽然制于蜀,但其威刑肃法之要旨,正合眼下乱世,故将来关中修订新律,必也与《蜀科》大同而小异?”
见邓艾颔首,姜维却还是摇头道:
“便是你熟读律令又如何呢?”
“郡国之守相,职在治民、进贤、劝功、典兵禁、备盗贼、决讼检奸、劝民农桑、振救乏绝……可谓无所不管,无所不晓。若实在才器不周,那至少也该懂得知人善用,赏罚分明。”
“岂能效仿区区文法吏,每天只对着律令死记硬背?”
邓艾闻得此言,还是平静抬笔,又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姜维又低头一看,发现这次是个问句。
【高皇帝以三章之法得天下,终以九章之法治天下,何也?】
这次,姜维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明白邓艾的意指。
所谓以三章之法得天下。
自然是指高皇帝兵入秦都咸阳之后,认为秦法繁苛,百姓不堪其扰,故去繁就简,仅仅约定“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三条简明到极点的法令。
但大汉立国之后。
面对一个地跨万里,生民千万,庶事亿巨的庞大帝国。
自然不可能继续靠着三条极端简陋的法律来治理国家。
所以高帝很快就命令丞相萧何在秦法的基础之上,顺应时势作增减修改,制成九篇新律,是为《九章律》。
后世之人在此基础上,又陆续补充了《傍章》、《越宫律》、《朝律》等文。
至今汉律林林总总,已不下六十篇。
较之昔年秦律之繁复,也不遑多让。
只是在定罪和刑罚上更加宽松,不至于生生逼出个“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的局面。
而姜维一路思量到此处,已经彻底明白邓艾的心意:
“繁复的律法,便是繁复的天下事。”
“公卿、宗室、官吏、兵民、百工、商贾,甚至胡夷,皆逃不出律令的约束。”
“所以士载读的不是《蜀科》,而是这背后的生民百态,更是这背后的治乱之道啊!”
听到姜维此言,邓艾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又抬笔写下第三行字,方才起身告辞。
他终究是麋威的佐吏,不过是歇息时读读书,增长见闻。
该做的事,没有丝毫懈怠。
而姜维看到纸上最后那句话,一下便抓到眼前,久久移不开视线。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这位同僚沉默寡言的表面下,藏着何等高远的志向和敏锐的思虑。
或许邓艾所求,已经远超一个冯翊太守的印绶。
这么一想,自己虽然投入卫将军门下更早。
但若满足于现状,率性而为,不思励精于学问,将来怕不是要被这位“艾艾”给后来居上的。
“……看来,这《蜀科》,我亦当寻来一观了。”
微吸一口气,姜维将纸放回案板上,转身离去。
纸上那句话,已经深深刻印于心底。
【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
第287章 以退为进
黄初六年的这个冬天,比以往更冷一些。
比如说在淮南,因为水渠和水渎突然封冻。
好些个战船没来得及转移到大河、大湖中,纷纷搁浅,继而损坏。
后将军朱灵为此斩杀了上百名船官。
以至于引来镇东将军臧霸的微词。
事关两个戍边大将的矛盾,要搁往年,足以引起洛阳朝野的风议。
然而在这个冬天,洛阳上上下下却无心关注外州的事宜了。
除了因为近在咫尺的关中蜀贼之外。
更因洛阳宫多次传出天子病重的消息。
天子因何而病?
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寒冷的冬天。
而刚刚经历的关中大溃败,也是不容忽略的因素。
据说天子早在弘农就因为长期头疼失眠而变得虚弱。
其后鲜卑人背信弃义,关中局势一败涂地,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也有坊间传言,天子恼的不是鲜卑人,而是欺上瞒下的心腹大将……
不论如何,蜀贼猖獗于关内,而天子垂危于洛中。
满朝的魏室忠良们,不可能不为此而忧心忡忡的。
实际上,就在天子连续三个月不举行朔日朝后。
洛阳那些政治嗅觉敏锐的精英士大夫们,终于感觉不对味了。
开始大规模奔走、聚会,为将来的事情作好准备。
这当中自然少不了司隶校尉徐庶。
但不同于旁人的私下串联。
徐司隶乃是奉旨办事。
首先是南下许昌。
把曹魏硕果仅存的三位宗室大将之一曹泰给召到洛阳宫,并与另一位“宗室”安西将军夏侯楙一同在宫中候命。
至于实际上年位资历最高的曹洪,则依然留在颍川防备关羽。
然后徐庶又专门跑一趟河东,将蜀贼特意放归的左将军张郃给接回洛阳。
却没有让他直接进宫,只是暂时掌管洛阳的各处城门而已。
而等将军们都就位之后。
陈群、司马懿,这俩心腹重臣也都被一同召进宫内。
曹丕具体跟这四人谈了什么,外朝不得而知。
而作为召集人的徐庶,也对此讳莫如深。
反正召见三日之后,洛阳宫传出旨意。
立平原王曹叡为皇太子。
毫无疑问,曹叡一下子就站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首先,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
曹叡在“过继”给皇后郭氏之后,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嫡长子。
却一直没能得到太子的名分。
而今日突然就有了明确的说法。
一国储君,怎能不令人瞩目。
其次,这种反常,又加深了众人对天子病危的猜测。
继而让关注曹叡的目光又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最后,则是几位托孤重臣的态度。
曹泰和夏侯楙自不必说,第一时间出来表示拥护曹丕立储的决定。
尚书令陈群虽然没有那么直白。
却也在私下的各种聚会里,不断跟人夸赞太子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