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面对共尉的再三劝慰,樗里错自始至终低垂着头闷不做声,好像已经彻底认命。
对此共尉倒是并不感到意外,他心下无比清楚,樗里错这位大司马是他近两年执意提拔起来的,所有的权势都来自于自己这位王上,本身并没有什么力量,故而眼下那怕心头怨恨,形势不如人,最终也只能低头认命。
安抚了几句后,自觉尽到了王上的职责,共尉挥了挥手,让武信将樗里错送出宫去。
中涓武信扶着樗里错的胳膊,一脸谦恭,低眉顺目,恭恭敬敬向外送他。
樗里错一步一步慢慢走着,眯着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以及漂浮的稀疏淡黄的云朵,轻轻拍打着武信的手,语气幽幽的道:“武信啊,记得你原先不过是江陵城内一名破落户,与人争执,怒而将人杀死,被投入了牢狱。是谁救了你,并且一力提拔,让你得有今日尊荣富贵?”
“完全得益于大人,大人待武信视若子侄,恩重如山。”武信身躯一抖,垂头低声道。
樗里错长叹口气,垂泪伤感的道:“恩重如山就不说了。我已经老了,而今全家又被杀光了,再没有别的亲人。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为我养老送终吧。”
说完,短短一夜间两鬓添了不少银丝的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恢宏巍峨的宫殿,听闻宫殿内再次迫不及待传出的舒心悦耳的乐舞,忽然抱着老母鸡一样肥硕的身躯,“咯咯咯”大笑起来。
他笑得是那么大声,那么用力,直弯下腰去,眼角都笑出了泪来。
在这一刻,樗里错感觉自己的以往就是一个笑话。
在这一刻,樗里错清楚知道,想要报仇雪恨,这位临江王是指望不上了。
——不过,幸好还有人能够指望得上。
夜间先是在迎宾馆邸坑杀了黄极忠儿子,然后在江陵城东又大败黄极忠,将黄极忠私自调动的三千北军骑兵,连带六百家族甲士,给打了个落花流水,取得全胜,屈复等一干将领都极力劝说项昌,立即返回伯丕大柱国的庄园,坐观其变。
黄极忠毕竟是临江王国大将军,而今被蹂躏成这个样子,共尉这位临江王会作何想,委实让人拿捏不定。万一他勃然作色,选择站黄极忠,到时候回到江陵城内的他们可是连逃都无处逃。
项昌经过一番思索后,摆手轻笑道:“你们也太高看共尉了,他,不过冢中枯骨而已。”
当即拒绝诸位将领的提议,在孟夏校尉带领的残余城门卫的护持下,选择重新进入江陵城,返回迎宾馆邸。
当然为安稳起见,项昌自一千大楚精骑中选出了一百几十骑,补充进了孟夏校尉的骑兵中,重新补足了三百。然后让屈复率领剩余大楚精骑,潜伏在江陵城东的山间,做好应对一切变化的准备。
而果不其然,事情走向与项昌预想的别无二致,一直到下午眼看黄昏了,王宫内依旧是毫无动静。面对黄极忠夜间私自调动数千北军骑兵,在江陵城东大战大楚使者团这等惊天变故,共尉这位临江王诡异的保持了沉默,没有丝毫表示,好像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始终难以放心的典客庄容,穿戴冠冕,找了个借口进宫拜见,窥探动静,却得知共尉这位王上边欣赏歌舞边与近侍宴饮,喝得酩酊大醉,在软榻上睡如死猪……
接到庄容传回的确切信息,跟随项昌重新进入江陵城的项喜、田兼等将领,匪夷所思之余,对项昌不免敬若神人,却也对着王宫心下狠狠“操”了一句。
项昌则连连冷笑,对共尉的鄙夷更增一层:怪不得前世守着偌大一个临江王国,最后落的被刘邦捉去雒阳砍掉脑袋的凄惨下场,所有王国重臣纷纷倒戈投降,这共尉的才具在太平盛世做个守成之君还算马马虎虎,在这等龙蛇起陆、一堆最顶尖强者相互撕咬争夺的乱世,无疑就很不够看了。王国内大司马、大将军、大柱国三根支柱,他居然一根都薅不住,最后落得那般下场还真是咎由自取。
“长公子,大司马樗里错又来了,要求拜见您。”庄容一脸古怪,快步走来,对项昌小声禀报道。
看着神色冷怒,气势汹汹快步而来的大司马樗里错,安然跪坐雅室内的项昌,露出饶有兴趣的意味儿。
好像怕引起项昌忌讳,大司马樗里错进宫见驾时的哭丧棒、孝子帽都统统丢弃不见了,仅仅一身缟素,简洁清爽。
一步步走到项昌跟前,樗里错规规矩矩拱手一拜,昨夜前来时那小人窃居高位那跋扈张狂模样一丝不见。
“长公子,我今日进宫,王上共尉除了对我全家遭遇此难表示了安抚外,并不同意灭杀大将军黄极忠,为我报仇雪恨。”
听樗里错语调沉重的话语,项昌目光闪动,心下暗暗冷笑,表面却大为意外:“是吗?不会吧?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让人沮丧而失望的答复啊。”
听项昌语调寡淡生疏,话语滑不溜手,对自己抛出的话头根本不接,樗里错心下一沉,对这小子的难缠又增几分忌惮。然而此时的他已没有别路可走,一咬牙,抬头直直看着项昌:“长公子,你可信任我?”
项昌一笑,嘴角一丝轻微的讥笑泛起,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樗里错脸庞浓重苦涩泛起:“倒也是,昨夜在此地,还与长公子恶言相向,长公子还对我拳脚相加,我们之间又何来信任?”
“大司马有什么话不妨明说,我这个人最喜欢痛快,最讨厌弯弯绕绕。”项昌略微有些不耐烦,“至于信任与否,我是大楚长公子,阁下是临江王国大司马,根本就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础。当然,话又说回来,虽然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础,但不代表我们之间不能够进行合作嘛。”
面对项昌这番近乎明示、铺垫到位的话语,樗里错不仅不感到多么高兴,反而越发沮丧,情知自己来意完全被这眼神犀利又毒辣、似乎能看进人心里去的小子给看透,暗叹口气,终于不再圈绕,直接叫阵:“我要大将军黄极忠死,为我满门老小报仇雪恨,项昌长公子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不得不说能够坐稳王国大司马的位子,樗里错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这番话说的极有水平。
自他进来后,项昌一直亮明态度给他看,让他清晰感应到项昌是绝不受人胁迫之人,因而他也识趣,将前来时那不贴现实的念头完全摒弃,直接将自己姿态放到最低,完全以一个求助者、而不是一个合作者的态度来恳请。
果真,项昌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也毫不迟疑,断然道:“可!只是不知大司马打算怎么做?可是已经有了什么万全周密的筹划?”
侍立旁边的庄容,看着樗里错老老实实低头的身影,神色振奋莫名。
他却是没有想到樗里错会选择走出这一步,投诚大楚使者团。不得不说,樗里错的投诚,对于他们来说可真是堪称及时雨一般。因为作为临江王共尉的心腹重臣的樗里错,掌握了王宫及共尉的太多隐秘,在王宫中拥有着巨大的能量。而这点无论大柱国伯丕还是大将军黄极忠,都是远远不如。同样这点,对于他们接下来要进行的计划,至关重要。
庄容抬头看向项昌的眼神,禁不住蕴含着莫名的敬畏:莫非在嫁祸樗里错时,长公子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第120章 格杀勿论
接下来数日,江陵城都极为平静。共尉这位临江王每日在王宫歌舞宴饮,醉生梦死,而大将军黄极忠则一直滞留军营,丝毫没有返回城内府邸的意思。
共尉有些撑不住了,只以为时日一长,自己大而化之不进行追究,向黄极忠传递出示好的信号,加上黄极忠心头怒火渐渐消减,最终就会重新返回江陵城,一切都重新回到原来轨道。
那知道黄极忠不知道是傻,还是气性太大,不仅对自己一番美意迟迟没有借坡下牛,反而梗着头毫不退缩,大有让局面僵在这儿的架势。
而这厮蹲在军营之中,周围全是他的心腹,万一动了别样心思……
共尉无奈之下,派遣中涓武信前去北军探查虚实。
那知道武信去了后,连黄极忠的面都没有见到,被中郎将罗甸轻飘飘一句“大将军有恙卧床难以见客”给打发了回来。
共尉听闻武信回奏后,真个惊了。平时他固然对黄极忠把控军权大为不满,明里暗里与之争夺不休,但而今黄极忠这一硬,他不免又慌乱起来。
他派遣近侍将奉常离蔡招进宫,询问如何破局。根据以往,此时他应该与大司马樗里错商议才对。但樗里错全家死在黄极忠手里,找他商议,纯粹添乱。
奉常离蔡作为临江王国九卿之一,主掌社稷礼仪与王国祭祀等事宜,身份极为尊贵。听闻共尉的忧虑后,二话不说,立即自告奋勇为王分忧,主动前往北军去说黄极忠。
共尉大喜,道:“爱卿你去告知大将军,我指江陵城为誓,对他绝无非难之意。只要他同意离开北军,返回江陵府邸,所有事情都如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甚至可以升任他为太尉。”
太尉位列三公,比之大将军更进一步,主掌王国所有兵马,共尉抛出这个职位,的确足够显示诚意。
不得不说,对于黄极忠含混不明的意态,共尉是真慌了。
离蔡立即兴冲冲赶往北军。
离蔡身为身份尊贵的九卿之一,往日与黄极忠也颇有私交,黄极忠就不好避而不见了,勉强扶病出见。
一番交谈后,送走了离蔡,黄极忠立即召集了叔孙通,以及中郎将罗甸、汝城、苏音等一干心腹商议。
听闻黄极忠所言,老流氓叔孙通大失所望。原本以为此番黄极忠这个反是造定了,想不到共尉这个王上会这么怂,对重将私下调军这等堪称造反的行径都能忍,忍不住心下狠狠唾骂了一句。
“王上其意甚诚,不仅升任我为太尉,并且答允立即将大楚使者团驱逐出境,让我在边境埋伏一支兵马,将之屠灭,狠狠出一口气。”黄极忠将离蔡带来的条件一一对诸下属陈说清楚。
“那伯家……”罗甸急切道。
“只要将大楚使者团屠灭,伯家还不就是一只鸡卵,什么时候吃,完全看我们的心意了。”黄极忠一脸倨傲,冷哼道。
旋即他转头对叔孙通道:“还是先生见机分明,听信您的话,在军营中安然不动,共尉果真慌了,哈哈哈……”
原本叔孙通心怀不测,让黄极忠蹲在北军不动,暗戳戳的用意是逼迫共尉前来讨伐,从而给黄极忠上一剂不得不反的猛药,哪曾想没有算到共尉是个银行镴枪头的样子货,弄巧成拙。听闻黄极忠的赞许,心头大骂共尉“窝囊废”,表面却捻着下颌的胡须,自矜而笑。
“那大人打算什么时候返回江陵城?”罗甸问道。
“明日吧。共尉升任我为太尉,也需进宫拜见他一番,明日就先进宫见驾,然后再返回府邸。”黄极忠略一思索,语调决断,一锤定音。
叔孙通在旁忍不住冷哼道:“此番你等于是逼迫共尉低头,种祸不小,却须小心共尉用的是缓兵之计,待缓过劲来再行不测之事。”
黄极忠缓缓点头,咧嘴一笑,话语中满是跋扈与自傲:“待我就任太尉后,掌控了王国所有兵马,共尉即使再心怀不测与不满,在我面前,也只能乖乖俯首低头。”
第二日,在家族六百甲士护卫下,黄极忠全身重甲,从北军出发,入江陵城,进王宫拜见王上共尉。
他调拨了两千甲士,护卫道路两侧,从北军一直排列到江陵城王宫。为保万无一失,此外还让罗甸权将军之职,坐镇北军,让心腹将领苏音带军队接手掌控北城门城防,可谓安排的无比妥当。
顺利进入江陵城,抵达王宫之前,全身冠冕的奉常离蔡已经笑晏晏在那儿等待了,对他隆师动众的作派丝毫不以为意,略作寒暄,在前引路,向王宫而去。
见一切正常,并无异状,黄极忠心头紧绷的神经悄然放松了一分。
抵达共尉接见群臣的宫殿前,黄极忠见宫殿前广场上临江王国大小贵族臣僚,排列两行,都在静静等待了。而大司马樗里错竟然也在列,双眼喷火的死死盯着自己。
黄极忠嘴角上翘,对他轻蔑一笑。
与黄极忠相熟的九卿重臣齐齐迎上前来,神色谦恭与他闲话。
黄极忠一手扶着宝剑,一手抖着披风,随口应付着,心神不免又放松了一分。
走到宫殿前,奉常离蔡推来宫殿两扇华丽大门,黄极忠见共尉高高跪坐在软榻上,静静等待着他,此外大殿空无一人,只有中涓武信随侍在旁。
黄极忠彻底放下心来,真正感应到了共尉的诚意,挥手将六百甲士留在宫殿外,自己一抖袍袖,微微躬身,小趋着进入了殿内。
奉常离蔡满脸含笑,轻轻将殿门闭拢,回头看了六百甲士一眼,也没有多做理会,自顾与一干臣僚瞎扯,一边不忘示威般横了樗里错一眼。
以往樗里错如同共尉裤裆里的虱子,备受共尉信任,他根本插入不进去。而今樗里错失却了共尉信任,意外给了自己机会。此番凭借游说黄极忠的功劳,此后必然将更得共尉信重,取代樗里错在共尉心目中的地位,也是指日可待。
离蔡如此想着,暗暗大为得意。
“啪、啪、啪、啪……”
宫殿内忽然响起骤急而清脆的皮肉拍击的声响,紧接着闭拢的两扇殿门忽然被自内重重拉开,中涓武信神色惊慌,面色煞白,一头扎了出来,扬着脖颈发出一声凄厉吼叫:
“大将军黄极忠弑君!”
众臣僚一听,像是被捅了马蜂窝般,尽皆大哗,纷纷探头循着洞开的殿门向内望去,下一刻全身大寒。
就见临江王共尉浑身是血,自锦榻上软绵绵栽落地上,不知死活。大将军黄极忠半跪在旁边,手中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带血长剑,满头满脸都是血。此时闻听动静,猝然抬头看来,眼神通红而凶厉,让所有臣僚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好贼子,胆敢弑君,宫内侍卫何在?速速擒下,格杀勿论。”大司马樗里错来了精神,又蹦又跳,尖声吼叫着。
黄极忠惊怒交集,握着明晃晃的血剑冲了出来,转身四顾,对着一干臣僚大叫道:“不是我!”
叔孙通眉毛乱跳,上去对着他就是一个耳光,将他抽得一懵,低声怒斥道:“是不是你还重要吗?赶紧走。”
这时候宫殿内已经大乱。所有臣僚四下乱跑,宫内守卫冲过来,已经与六百甲士杀作一团,尖叫声、惨叫声、怒骂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形势一塌糊涂。
叔孙通双眼暴突,神色骇人,完全成为了黄极忠一行人的主心骨。他厉声呼喝着六百甲士聚拢过来,护持着黄极忠向宫殿外杀去。看着大乱的宫殿,看着满身是血魂不守舍的黄极忠,明知中了阴谋,叔孙通却心头亢奋至极,激动的忍不住要高唱一曲。
与他相反的,黄极忠却是憋屈的几乎吐出血来。
弑杀共尉,的确不是他。
宫殿内,就在他与共尉安然交谈之际,侍立共尉身后的武信忽然对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他不明所以时,武信缓缓拔出一柄长剑,一下捅入了共尉后背,然后毫不迟疑拔了出来,手臂一扬,将血剑就此抛给了他。
黄极忠完全被这变故给惊呆了,不自觉顺手接过,而武信接下来已然“啪啪啪啪”向着殿外飞窜出去。
待武信眼看冲到殿门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的黄极忠,居然脑回路清奇的生出了几分侥幸,过去扶起共尉,查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待他发觉共尉的确死透了时,武信也已推开殿门,就此将屎盆子无比瓷实扣在了他的头上。
实则前来拜见共尉,黄极忠事先预想的不可谓不细。身着重甲,腰跨宝剑,加上自身的武勇,自觉共尉就是在殿内埋伏下三十刀斧手,他也能够抵挡一阵子,安然脱身。
然而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共尉居然会死!
“黄极忠弑君,王上共尉被他杀死了!”
“大将军黄极忠造反了。”
“黄极忠罪无可恕,人人得而诛之。杀黄极忠,赏千金,封万户侯!”
……
宫殿内忽然参差不齐响起连番呼喝,黄极忠大怒,转头四顾,见大司马樗里错远远站在外围,指手画脚,唾沫横飞,神情激昂,一边组织宫内的奴仆一齐这般胡乱喊叫,一边指挥着众宫内侍卫源源不断合围过来。
这一刻,像是一道闪电劈入脑海,黄极忠心头雪亮:是这厮在捣鬼!
他转而对叔孙通怒声道:“我知道了,这是个圈套,是樗里错设下的圈套。我们灭了他满门,这厮是在报复,——用共尉的命来报复我们。他身为大司马,共尉原先的心腹重臣,在宫内拥有很深的力量,比如武信显然就是他的人。”
一边怒骂,黄极忠随之又一个怪异念头涌上:以樗里错这个蠢货,什么时候头脑变得这么精明,能够将这番阴谋给谋划实施的这般滴水不漏?
叔孙通无奈看了他一眼,一时间真想再给他个嘴巴:眼下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家既然敢干,就不怕你看穿,不怕你叫委屈。你裤裆的黄泥巴已经是屎了,赶紧第一时间冲出去是正经,莫非还真想死在这儿?
黄极忠敏锐察觉到叔孙通眼神中的含义,瞬间醒悟,一声低吼,挥舞大矛冲到最前。他一带头冲杀,六百家族甲士士气大振,紧随其后,将宫内守卫杀得哀嚎连连,抵御不住。
宫内守卫人数虽众,并且源源不断增援过来,但架不住黄极忠家族甲士彪悍强干,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眼看冲到了王宫大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