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了死寂,木正居拿开捂嘴的手帕,上面是一滩触目惊心的乌血。
他随手将手帕丢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该来的,总要来了。”
老人撑着扶手,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他苦笑一声,放弃了挣扎,对外喊了一声。
“廷益,进来。”
帐帘掀开,一身甲胄、满身征尘的于谦大步走入。
见到木正居的样子,这位于少保的眼眶瞬间红了,单膝跪地:“老师,您……”
“站起来。”
木正居的声音不大,“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仗打赢了,该笑。”
于谦咬着牙,强行把眼泪憋回去,站得笔直。
木正居指了指旁边的胡扎,“坐。”
待于谦坐下,木正居并没有谈论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也没有询问伤亡。反而目光穿过营帐的缝隙,看向外面漆黑的夜空。
“廷益啊,你看这月亮。”木正居指了指天,“像不像宣德五年,咱们在那个破庙里看到的那样?”
于谦一愣,不知道老师为何突然提起往事。
木正居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那时候我就在想,咱们这些人,无论是位极人臣的首辅,还是地里刨食的农夫,其实都像是这阴沟里的虫子。”
“在泥里打滚,争那一口吃的,争那一点虚名。”
“但这世上啊,总得有人,愿意从阴沟里抬起头来,去仰望天上的星空。”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带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暮气。
于谦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
大明可以没有皇帝,但不能没有老首辅。这是几十年来,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而现在,这根定海神针,恐怕要……
“老师,您……”
“听我说。”木正居打断了他,声音虽然有些飘忽,但语速很快,像是在赶时间。
“这仗打完了,瓦剌也好,那些西迁的余孽也罢,几十年内,翻不起浪花。”
“但这大明朝的隐患,不在外头,在萧墙之内。”
“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木正居打断了于谦想要劝慰的话,语速极快,像是要在一口气里交代完所有的身后事。
“这次我让郕王朱祁钰带兵打头阵,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他干得不错,没尿裤子,也没丢老朱家的脸。”
“这事儿,你要记在心里,也要让天下人记在心里。”
于谦不是傻子,相反,他有着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听到这话,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老师,您的意思是……”
“陛下是个没主见的孩子。”木正居没有点名道姓,但谁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王振那种货色能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说明陛下耳根子软。”
“耳根子软的皇帝,太平盛世或许能做个守成之君,可一旦遇到大风大浪……”
木正居冷笑了一声,用拐杖重重地顿了顿地。
“我走之后,如果咱们那位陛下,真做了什么蠢事,或者这大明江山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可以拥立朱祁钰殿下登基!”
于谦瞳孔猛地收缩。
废立之事,乃是取乱之道!老师一生维护大明正统,为何在临终前说出这种话?
“别这么看着我。”
木正居喘了口气,“我此行专门让祁钰带兵打头阵,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他朱家除了朱祁镇,还有人能拿得起刀!”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大明,也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还有……”
木正居的眼神柔和了一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幼小的身影,“朱见深那孩子,是个好苗子。”
“如果可以,在我走后,你领个太子太傅的职,好好照看着。”
于谦重重地点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学生,记下了。”
“可老师!您乃国之柱石,大明离不开您!这些话……学生也担不起!”
“担不起也得担!”
木正居厉声喝道,随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摇摇欲坠。
于谦连忙起身扶住他。
老人的身体轻得像是一把干枯的柴火,隔着厚重的大氅,都能摸到那嶙峋的骨头。
木正居喘匀了气,拍了拍于谦的手背,示意他不用紧张。
他看着眼前这个刚正不阿的学生,像是看着年轻时的自己。
有些更深的东西,如果不说透,这孩子会吃大亏。
“廷益,你是不是一直想问,老夫这一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杀妻,弃子,权倾朝野,甚至连皇帝都敢算计。”
木正居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觉得,哪怕是为了大明,老夫做得也太绝了些?”
营帐内的炭火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于谦沉默了。
他敬重老师,视若神明。但他也确实看不透。
一个人,心到底要硬到什么程度,才能亲手把六个儿子送上必死的战场?才能面对发妻的死无动于衷?
“不明白就对了。”
木正居并不在意,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像是邻家老翁在给后生讲古。
“老夫活了一百多岁了。”
“这辈子,太长了。长到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到底是谁。”
“于谦啊,给你讲个故事吧。”
也不管于谦愿不愿意听,木正居找了个弹药箱坐下,声音变得低沉而悠远。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后世之人,很崇拜唐朝的李白。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到了唐朝。”
“他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见一见那个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诗仙李白。”
“为了逼李白现身,他把李白写过的诗,一首接一首地写了出来,发表出去。”
“从《静夜思》到《将进酒》,想着只要李白听到,定会出来与他对质。”
“可是没有。”
木正居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他找遍了名山大川,那个李白始终没有出现。”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诗名动天下,被唐玄宗李隆基看中,召上金銮殿,问他姓名。”
“那一刻,他回首前半生,一直在写别人的诗,找别人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虚幻的孤魂野鬼,索性心一横,说出一个‘白’字。”
第173章英雄迟暮(二)
“玄宗一听,哪有人单字成名的?便赐姓为李。”
木正居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癫狂,“李白。李白!”
“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
“此后,他学会了喝酒,学会了舞剑。他背着包袱,一路向东,向南,向海边走。”
“这人想,既然他是李白,那他就得活得像个李白。要洒脱,要狂放,要对得起这‘诗仙’二字。”
“他走出长安城门,身后的人群止步。他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扭头再看一眼那巍峨的京城,仰天大笑。”
“原来,根本没有别人。原来,他自己就是李白。原来,他就是人间得意!”
于谦听得入了神,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狂放不羁的背影,在盛唐的烟雨中独行。
“后来呢?”于谦忍不住问道。
木正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后来?为了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个模仿者,他特意去了史书记载中李白作诗的地方。桃花潭,白帝城,庐山瀑布……”
“可无奈啊……”木正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哪怕他走遍了千山万水,依然一首也写不出来。”
“任凭他搜肠刮肚,脑子里跳出来的,依然只有书本上背过的那些句子。”
“他甚至觉得,哪怕自己再练一百年,也写不出‘飞流直下三千尺’那样的诗句。”
“多年后,他独自走在湖边买醉。看到湖中的那一轮明月,恍惚间想要去捞。‘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望向湖的对岸。”
木正居的声音变得极轻,“他发现,有一个如他印象中李白模样的人,正在湖中捞月。”
“那一刻他才明白,对岸那个才是真的李白。而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一个活在别人影子里的可怜虫。”
讲完这个故事,木正居瘫软在椅子上。
于谦呆立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个故事,太像了。
木正居摇了摇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了于谦的小臂,借力站了起来,走到帐门口。
“或许,我跟这个故事里李白的影子,并无区别。”
“廷益啊,人这一生,总要为自己活一次。可老夫这一辈子……”
他看着漫天飞雪,“活得太久了,也演得太久了。”
“我一生都在模仿一个人,甚至最后……我不小心,成了那个人。”
“那个完美的、无私的、为了大明可以牺牲一切的“圣人”。那个被忌惮、被倚重、被天下人膜拜的“木正居”。”
那不是他。
那是大明需要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