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真正的他,早就死在了那个初入大明的夜晚,死在了那个只能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的角落里。
风雪灌入大帐,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木正居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于谦。
“人这一生啊,总得为自己活一回。可我这辈子,好像光顾着为别人活了。”
“他们都叫我‘木圣’,叫我‘鬼相’。史书上怎么写我?杀伐果断?大公无私?”
老人嗤笑一声,“屁。”
“什么大公无私,那是没人性,纯纯一个畜生。”
他抬起手,似乎想去抓那飘落的雪花,却只抓到了一把虚空。
“老夫我现在,日日夜夜都在想一个问题。”
“建文四年,李景隆领五十万大军围攻北平。我当时就在城墙上,手里拿着把硬弓。”
“我的发妻……她就在下面。”
“如果……我是说如果。”
“倘若那一年,我那支箭晚射出去几息,哪怕就是眨一下眼的功夫,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或者,如果我当时不顾一切冲下去,哪怕是把这大明的江山都扔了,把那朱家的千秋大业都当个屁放了,我是不是还能再听她叫我一声‘夫君’?”
于谦浑身一颤。那是老师心中永远的禁区,几十年来无人敢提。
“还有我的那些儿子……”
木正居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多好的孩子啊。老大憨厚,老三机灵,老六虽然皮了点,但最像我。”
“我为了什么?为了秉承大义?为了给天下人做个表率?为了让皇帝对我这个权臣放心。”
“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了战场,去填那个窟窿。”
“如果我当时自私一点呢?”
“凭我手里的权,凭我养的那些死士,我完全可以找几支精锐小队,暗中把他们替下来。这对我来说,难吗?”
“不难。”
“一点都不难。”
木正居摇着头,“可我没做。”
“我为了维持这个‘大公无私’的人设,为了不让皇帝忌惮我留有子嗣,亲手把自己的血肉送进了坟墓。”
“七个啊……廷益,那是我仅剩的七个亲人啊!”
“他们出门的时候还会喊我爹,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几坛子骨灰。”
“我这一生,都如同那个故事中李白的影子一般。”
“演给天下人看,演给皇帝看,演到如今快入土了,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演的了。”
木正居开始碎碎念,像是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了。
“都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这话真他娘的对。”
“老夫现在后悔了,我想哭了,我想给他们烧纸了。有用吗?”
“没用。”
“死了就是死了。变成灰了,变成泥了。”
“我这辈子,负我的人很多。但那我不怨,那是帝王心术。”
“可我负的人……更多。”
“我欠他们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呵呵,估计下辈子人家也不愿意见我。”
木正居语速快得有些语无伦次,像是怕下一秒自己就忘了。
“如果老夫走以后,你也别多想,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行。别搞什么大操大办,浪费钱。”
“对了!”他突然转过身,能撑着盯着于谦,“活人殉葬制度,绝对、绝对不能再次启用!”
“这是畜生干的事儿!我大明既然要开万世太平,就不能留这种野蛮的尾巴!”
“太祖皇帝虽然恢复了这制度,但到我这儿,必须断了!谁要是敢提,你就给我砍了他!这事儿没商量!”
第174章英雄迟暮(三)
于谦看着这个至死都还在操心大明制度、却对自己身后事毫不在意的老师,眼泪终于决堤。
“老师……您不会死的!您可是咱大明的老寿星!百姓们家里都供奉着您呢!您还得看着大明继续万国来朝呢!”
木正居却勉强地挤出笑容。
“岂不闻,光阴如骏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这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哪有不死的人?”
“老夫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就是个漏了风的破灯笼,油尽了,火也该灭了。”
他松开手,身体摇晃了一下,被于谦眼疾手快地扶住。
“我还记得当年太宗皇帝临终前的场面。”
“他抓着我的手,对我说:正居啊,大明的未来就交给你了。他甚至给了我废立之权,把朱家的命根子都交到了我手里。”
“老夫就寻思,人家都把心掏给我了,我也不能辜负他啊。”
“所以这一演,就演了整整一甲子。”
“我怕啊。”
“我怕我一松手,这大明就滑向了深渊。”
木正居靠在于谦的肩膀上,“老夫这一生,做那么多恶事,背那么多骂名,就是不想让大明重蹈宋朝的覆辙。”
“唐人的诗,那是豪气干云,是气吞万里如虎。可宋人……却读不得。”
“因为读了会心痛,读了会流泪,读了会觉得……愧对祖宗。”
“我大明,哪怕是死,也要站着死!绝不能出一群只会吟诗作对、见着蛮夷就腿软的废物!”
说到此处,木正居脸色涨红,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软软地往下滑。
“老师!军医!传军医!”
于谦大惊失色,一把将木正居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行军床上。
木正居却摆了摆手,制止了还要往外跑的于谦。
“别费劲了……廷益,过来,坐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木正居的眼神变得异常清亮,那是回光返照。
“于谦啊于谦,你可记得那一日,在格物院,你与诸多师兄弟问我,若格物之学流传到西方,我大明该如何自处?”
于谦拼命点头:“学生记得!您说格物之学就像太阳,是遮不住的!”
“呵……”
木正居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其实,那一日我说的,也不全对。”
“那是说给外人听的,是给大明撑场面的。”
他招了招手,示意于谦附耳过来。
“如果我说,在遥远的未来……一万年,或许是万万年,后世会造出来一种庞然大物。”
“那个东西,大到能够遮挡整个太阳……它就像一个罩子,把太阳扣在里面,将太阳散发出的每一缕光芒,每一分热量,都截留下来,供为己所用呢?”
大帐内,于谦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太阳有多大?
他不知道。但按照老师编写的《天体运行论》里的描述,那是九州大地加起来再乘以万倍都远不止的庞然大物。
那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存在,是光明的源头。
遮挡太阳?将太阳的光芒为己所用?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这是神话里都不敢写的荒诞!
“老师……这……这怎么可能?”于谦的声音都在颤抖。
木正居见他呆愣在原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
“廷益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
“太阳如此巨大,都能被遮住,何况是我大明这点微末的格物之学?”
“不要傲慢。永远不要傲慢。”
木正居的手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圆,“科学……也就是格物,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
“今天大明领先一步,明日若是睡大觉,别人造出了那个‘笼子’,那大明就是笼子里的蚂蚁。”
“人死政熄,也是必然的。”
木正居看着帐顶,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知道,很多人都在等我死。”
“等我这把老骨头一埋,他们就要跳出来,要把我立的规矩都推翻,要把格物院拆了,要把那‘奇技淫巧’都烧了。”
于谦猛地握住木正居的手:“谁敢!学生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住老师的心血!”
“拼命?拿什么拼?”
木正居笑了;“拿你那颗赤胆忠心?还是拿你那两袖清风?”
“廷益,你记住。这大明朝,只有一个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
“但……”
“也只有一个人可以遮风挡雨。”
“那就是我。”
“我若在,风雨不侵。我若不在,这伞,就得你来撑。”
木正居反手紧紧抓住于谦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还有那些躲在暗地里的老鼠。”
“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锅!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有什么脸面,跟老子谈什么君子小人!”
“他们骂我是权臣,骂我是屠夫。可如果我不做这个屠夫,这大明江山,早就被他们卖了个干净!”
“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谋一时,有时候……就为了谋万世!”
“你得先活下来,先让百姓吃上饭,才能去谈什么千秋功业。”
“手段脏点没关系,只要心是干净的,只要这结果是对得起华夏祖宗的。”
木正居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