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路的毛欣桐此时也醒了,她透过车窗看着左右两边,摇摇头说道:“怎么感觉一点变化都没有,这条石子路就不能铺一下吗?”
毛欣桐出来才一年半,还以为老家能有一点起色,没想到仍然和记忆中的模样差不多。
“确实没什么变化,不过政府修路也是看经济效益的,不会无缘无故修一条没什么用的路。”
陈着笑着解释道。
他方才发现,村口那家小时候常去的小卖部还在呢。
依稀记得,店里总有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会脆生生地招呼他,并且把买橘子汽水找的零钱递到他手上。
刚刚路过的时候,门外有个搀扶着幼童学步的年轻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她。
巨大轰鸣声的X5经过,她也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
那个眼神没有光彩,淡漠的像是看一棵树,看一片云,然后又低头去拍孩子衣襟上的灰尘。
陈着突然想起那些喝完汽水的傍晚,空瓶子退回铺子能换回两毛钱。
现在,瓶子早就不见了,那种橘子味的汽水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车胎卷起的尘土,逐渐湮没了回忆。
小地方就是这样,读书读不出来,早早嫁人便是唯一的选择。
……
没多久到了外公外婆家,一栋两层的小土楼,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灰黄的坯子。
院子没有大门,就那么敞着。
墙角处散乱堆着渔网和几件渔具,放眼望去,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都差不多是这般光景。
外公蹲在院子里,“巴巴”的抽着旱烟。
看见一辆陌生小轿车走下来陈着和毛欣桐,外公黑黢黢的橘子皮脸上,皱纹慢慢舒展,露出了一丝惊讶但又没那么激动的笑容。
“怎么回来了?”
外公哑着嗓子说道。
外公以前还是一名小学老师,上课经常说话又爱抽烟,嗓子逐渐哑了。
那个年代的男人都是这样的,白天有本职工作,回家后还要捕鱼和种田。
粉笔末还没从指甲缝里洗净,指尖又缠上了湖水的腥气,四个孩子就这样被他从湖里、从田里一网一网的养大。
不过除了毛晓琴以外,两个舅舅和小姨他们混得很一般,尽管在县里买了房子,搬离了老宅。
但也和很多普通人一样,仿佛一生都在万绿湖边绕啊绕,像是被风推着走的水波,始终都没有走出这座小县城。
毛太后是凭着试卷上的分数,终于把自己连根拔起,种进了另一片土壤。
连带着她的孩子,也换了命似的走向别样生活。
尽管毛晓琴也会抱怨,父母太偏心亲孙子,对外孙总是厚此薄彼。
其实道理她也懂,亲孙子姓“毛”,陈着姓“陈”,那能一样吗?
只是看到陈着红包少了一半,心里不太舒服罢了。
大抵天下母亲都是这样,自己可以受点委屈,但是自家孩子不能被看轻。
不过毛太后依然很孝顺,她条件最好,所以平时出力也最多。
外公外婆身体出问题,来广州看病都是她前前后后的操劳,逢年过节的汇款也是最厚。
当然每次汇完款,她都要和丈夫吐槽,这些钱最后都被外公外婆拿去补贴他们的儿子。
陈培松总是笑着翻了页报纸,不说话也不评价。
老陈是个聪明男人,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任由妻子絮叨好了。
不过外公外婆身体都不错,大概是长年劳作的原因,身体拧成了一股韧韧的绳,怎么磨都磨不断。
“外公,外婆呢?”
陈着走过去问道。
外婆做事风风火火,家里大小事一般都由她拿主意。
外公这类男人,更像是一块沉默的礁石,心里明镜似的,话却烂在了肚子里。
所以要想劝他们去广州过年,首先得说服外婆。
“和你大舅去吵架了。”
外公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灰烬落了满地。
“去吵架?”
陈着愣了一下。
“和旁边的侍家吗?”
陈着还没反应过来,毛欣桐马上问道。
“都吵习惯了。”
外公笑笑说道:“我去叫她回来做饭。”
“那个侍家是谁?”
看着小老头佝偻的后背,陈着问着毛二姐。
“就是和我们家鱼塘连在一起的那户,经常因为分界线吵架。”
毛欣桐先解释了一下,看到陈着还是没什么印象,又补充说道:“有一年我们两家差点打起来,结果你就在屋里埋头做作业,当时我们都觉得你真是大城市的孩子,对农村生活什么都不懂。”
毛二姐也是飘了,这要在广州,她铁定不敢这样打趣。
不过回到老家,大概终于想起来自己是陈着的表姐了。
当然陈着也没有介意,心说我以前就是个爱学习的孩子啊,把老师布置的作业,看得比天还要重要。
陈着在省城长大,而且成绩很好,他和这些哥哥姐姐们,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层隔阂。
他说着学校里的竞赛,他们说着池塘里的鱼获,互相都很难理解对方的生活。
再后来,陈着就很少说了,过来时就只是矜持的笑着。
那点笑意浮在表面,落不到心底去。
至于和毛二姐亲近,因为毛晓琴喜欢这个憨厚的侄女,上一世啊,她就经常在耳边念叨“你二姐,你二姐……”
“哎~”
陈着心中叹了口气,往事悠悠,如光如影。
直到看着外公即将消失的身影,那股被岁月拉扯的感觉才忽然变得真切起来。
“我们也跟着去看看吧。”
陈委员说道。
······
(《关于我想写陈委员装逼,结果笔力太好,无意中写成了散文的“事故”》,今晚还一章。)
第677章 县城“刀枪炮”
在前往“吵架地”的路上,陈着也听毛欣桐讲了一下这家邻居。
其实这个东源县的青溪村,姓毛的居多,这户姓“侍”的邻居,据说是逃难过来的。
当然逃的是什么难,年代太久远了,毛欣桐也不太清楚。
反正他们家落脚的时候,生活很困苦,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左邻右舍都没少帮衬,终于度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日子。
可谁也没想到,侍家日子稍微好过一些之后,非但没有感恩之心,反而因为家里人多势众,开始想方设法占邻居的便宜。
今天借了东家一块地种,拖着不还;
明天占了西家一口鱼塘,最后干脆就赖成了自家的了。
刚开始村里老人还能说面说几句,他们家自知理亏只能还掉。
可是后来,等到他们家六个儿子……没错,就是六个儿子逐渐长大,村里已经没人能制衡他们了。
尤其这六个儿子,可能是小时候苦怕了,现在各个都混出点本事。
一个做挖土挖沙的生意,一个做了租车行当,一个做包工头,一个考上了县政府的公务员,还有一个当了镇上派出所的警察。
最后一个小儿子没正经工作,要不伙同一帮小混混飙摩托车,要不在家帮他爸妈欺负邻居。
夺田占塘这些事,大多都是这个小儿子干的。
“难怪无人能管了。”
陈着心里想着。
土方、租车、包工头就算了,还有公务员和警察兜底,他们又是亲兄弟,这就是很典型的“县城刀枪炮”组合啊。
别说村里没人管得动,在东源县只要不惹到那些“婆罗门”,基本能够横行无阻。
再过个八年十年,等到公务员和警察混出点资历,这一大家子就开始变成了“刀枪炮加婆罗门”综合体了。
毛欣桐说到这里,陈着也终于有了点印象。
当年读研的时候,好像是听过老家这边和邻居闹得很凶,时任麓湖街道办的副主任陈培松亲自回来,找了点关系把事情解决了。
老陈是副处,在东源还是能和县里领导说得上话。
不过这种“解决”应该不是解决这一家人,而是把矛盾调和了。
从此以后,他们也知道毛家在省城也有人,虽然不敢再招惹,但是还会继续占其他邻居的便宜。
当年这件事因为解决的太快,在陈着脑海里都没有留下什么太深刻的印象,今天正好碰见,陈着觉得看看也不错。
陈委员这个时候,还不想打算以势压人。
全国2800多个区县,“县城婆罗门”和“县城刀枪炮”不知道多少。
因为县级社会圈层相对封闭,各行各业的资源,容易形成代际垄断。
其次呢,县级区域的法治监督相对薄弱,市场规则的边界容易模糊,一模糊就成为了灰色地带。
不过陈着这次回来,主要还是把外公外婆接去过年,这点小事和这些人他还不看在眼里。
“县城刀枪炮”算根JB毛啊!
知道什么叫“省城龙虎豹”吗?
这两者的区别就是,“刀枪炮”经常破坏规则,而“龙虎豹”是制定规则。
对“权”的运用方面,压根不是一个层级的。
……
又往前走了百余米,耳边的争吵声逐渐清晰,再转过一片芦苇荡,眼前豁然跃出一片渔网密布的鱼塘。
两个老人正在互相指着鼻子喝骂,年纪大点的是陈着外婆,另一位应该就是“刀枪炮”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