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特往前走了几步,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从容得像在自己府邸。
“那些墙头草走了,是好事。”他继续道,“起码现在,您终于能看清谁还能用,谁早就是别人的人了。”
卡列恩咬紧后槽牙,声音发紧:“军团……本不该是这样。二十三军倒向四皇子,是因为那群文官威逼利诱……”
“不止是威逼利诱。”雷蒙特直接切断他的抱怨,“是掐住命脉。”
他伸手,将那份名单推回到卡列恩面前。
“四皇子掌控财政部,也控制了审计室。他用粮草、用军费、用审计,把这些老派军团长的家族按在地上摩擦。”
“不给粮草,他们撑不过两个月。不给审计豁免,他们家的账本连明年都撑不到。不给战功备案,他们的子侄连升爵考核都通过不了。”
雷蒙特抬起头看着卡列恩:“这些老军团长,从来不忠于谁。他们忠于自己的家族。四皇子给他们能稳住家族的东西,你给不了……他们当然转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停了一瞬。
雷蒙特靠向椅背,总结得干脆:“现在的军务部,是个空壳。您喊不动任何一支完整的军。”
雷声又滚过屋顶。
雷蒙特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步,从椅侧取出另一卷羊皮,拍在桌面上。
不是名单,而是一张布满灰尘、边角磨损的帝国边防驻军图。
“殿下,喊不动王都的军,不代表您没有军。”
卡列恩盯着那张老旧的地图,眉头缓慢皱起。
雷蒙特抬手,点在西侧那片和翡翠联邦接壤的山区:“三十一军团。”
又点向南部蛮荒边线:“十一军团。”
“这两支军团常年在边境和魔兽、异族混战。真刀真枪地打出来的部队。”雷蒙特的指尖停在地图上,语气冷静又笃定,“战斗力,是帝国所有正序军团里最硬的。”
他顿了顿:“也最被帝都遗忘。”
卡列恩呼吸微紧,但没有插话。
雷蒙特继续道:“他们离政治中心太远,被财政部当成吞钱的深坑。
每年军饷都是能拖就拖,能克就克。装备破成什么样您知道吗?十年前的旧刀,拼着缝还能用就算不错。
那些家伙早就恨透了帝都那群只会拿审计表克扣物资的文官,以及四皇子的手。”
他抬眼看向卡列恩,那目光像把锋锐的匕首:“他们不在乎帝都的指令是不是合规,也不在乎谁坐在皇宫里争什么。他们只听得懂两件事,给不给物资,尊不尊重他们。”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雷蒙特低声重复了一句古老的军事箴言,“这些人比你想象的更独立。只要喂饱他们,他们会帮你咬穿帝都北面的防线。”
卡列恩盯着那两个军团驻地,眼中出现了久违的光。
雷蒙特看准了这一丝变化,适时抛出筹码:“我雷蒙特家族的私库里,有足够三支军团换装的精良军械,还有两年的粮食储备。我愿意拿出来,送到三十一与十一军团的手里。”
“前提是他们知道是谁在喂他们。”卡列恩盯着那张边防图,胸腔里像被什么撑开了。
他原本因为断臂带来的酸痛与羞辱感,一直压在心底的那团闷火,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燃烧的出口。
暴雨敲在窗框上,他的呼吸却越发急促。
“公爵……”卡列恩的声音有些哑,“你肯为了我冒这个险……我……”
他话没说完,眼眶已经发热。
在这座帝都里,所有人都在离他而去。
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在最危险的时候逆着风雨回来,把自己的家底往他这边推。
断臂处的酸痛,似乎也被这股激昂冲淡了些。
为了锁住这位唯一还肯扶他的人,卡列恩几乎是带着情绪地脱口而出:
“雷蒙特!等我登基丰饶三郡,你挑一块!不……三郡全给你!”
卡列恩抬起头,语气急切又笃定:“还有,大元帅世袭罔替!从此帝国的兵马,由你掌管!”
雷蒙特微微怔了一瞬。
不是因为感动。
而是因为二皇子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容易推。
不过他还是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神情既震动,又隐带血性。
“殿下……”他低声开口,“我雷蒙特家族,上下誓死相随。”
卡列恩眼中那点泪水终于滑落,他没有擦,只是狠狠点了点头。
雷蒙特起身,重新披上湿透的斗篷,像一堵黑色的墙壁重新竖了起来。
“我会从密道离开。”他简单说了一句,随即推门而出,身影被暴雨吞没。
躲进那辆没有徽记的黑色马车后,雷蒙特收起所有的情绪。
那股刚才表现出的热血与忠诚,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抬起手,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擦拭肩甲。
那是刚才被二皇子拍过的位置。
他的动作不急不慢,却带着一种冷意,就像在擦掉某种让他厌恶的晦气。
窗外的暴雨敲得马车顶噼啪作响。
雷蒙特靠坐在阴影里,眼神冷得像一条深海里的掠食者。
…………
卡尔文大公爵府深处。
黑曜石门在身后合上,厚重的回声在狭长走廊里消散,外头的海风与灯火被隔绝在外。
密室不大,陈设简单。
靠墙是一排锁着铁扣的书柜,中央只有一张黑胡桃木桌,两把椅子,桌角摆着一只银制沙漏,细沙缓慢往下落。
卡尔文大公爵坐在背光的位置,指尖轻敲桌面。
他的衣着收敛,胸口只别着一枚略显陈旧的家族徽章,这是他父亲传给他的。
五皇子和金羽花教权国的使者,萨洛蒙神使在对面落座。
他披着灰袍,白手套干净得近乎刻意,脖间的银制圣徽在火光下微微发亮。
片刻的沉默后,还是萨洛蒙先开了口。
“公爵阁下,殿下与枢机院向您致以祝福。”他的声音不快不慢,温和腔调,“在帝国风雨飘摇的当下,仍能稳住东南航线,将教廷需要的香料准时送达,这份声望……在圣城也是人人称道的。”
卡尔文像是随意地笑了一声:“圣城那边的赞美,通常都要价不低。”
萨洛蒙并不否认,反而顺势接了下去:“没有的事,我这次来带来的是惊喜。”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较小的羊皮图,轻轻铺在桌上。
图上只画着现今的东南行省边界。
“帝国裂痕已成事实。”萨洛蒙伸出一根手指,在图上点了点,“如今还能完整保有军政体系的行省,不多了。”
“您的意思?”公爵淡淡问。
“如今的东南行省,是帝国东侧唯一还算完整的骨架。”萨洛蒙看着他。
“但这副骨架太散。沿海诸城、内陆几大家族,各自为政。如果再拖下去,殿下想依托东南起家,也会被这些小诸侯拖死。”
卡尔文没有否认这一点。他这些年在东南的统合过程里,和这些缝里的家族打了太多交道。
“所以?”他又问了一遍。
萨洛蒙这才第一次提到具体筹码:“殿下愿意在帝都那边,推动议会与枢机院承认。
将整个东南行省的军政权,集中在您一人名下。所有原属皇室与行省议会的指挥权,将以手令形式交给您。”
公爵眉梢微挑:“听上去,更像是把一摊烂账丢给我收拾。”
“收拾烂账,是建立新秩序前的必要步骤。”萨洛蒙毫不回避,“只要您点头,三个月内,殿下会推动颁布东南整编令。从那一刻起,东南行省只有一个主人。”
这一步的筹码不算惊人,却足够务实。
卡尔文低头看着那张小地图,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以殿下如今的势力,这份命令不见得能推得过去。”
“您说得没错。”
萨洛蒙承认得很干脆,随即话锋一转:“所以这只是一封开场信。真正的邀约,还在后面。”
他说完,才从随身的皮筒中抽出第二张更大的地图。
这一次,羊皮展开,占去了半张桌面。
红线从东南海岸出发,一路向北,圈住了金麦平原,又折向西,将奥克赫文行省那块内河港口一并纳入。
桌上的灯火在羊皮上晃动,仿佛那条红线真的在往外扩张。
萨洛蒙的手指轻轻压在那条线的末端:“如果计划成功,殿下准备扶持一位守护者,让东侧秩序不至于跟着垮掉。”
他说话很平静,却一句句往公爵的心口砸:“这片被圈出的区域,将组成一个新的政治实体。
名义上,它是神圣东帝国,承认皇室血脉的精神象征。实务上—需要一位拥有足够声望与资源的执政者。”
卡尔文的视线从红线缓缓移回萨洛蒙的脸上。
“你们已经想好人选了?”
“除了您,”萨洛蒙像是在陈述事实,“没有第二个名字可写。”
他没有去说什么“皇帝”之类的字眼,只是把话一点点往前推:“精神权柄交由圣城与皇室。
东南行省世俗权柄,诸如立法、铸币、主持贵族议会、授予封地,这些都将集中在执政官手中。”
“换个说法,只要神圣东帝国成立。”他补了一句,“在这片被圈出的土地上,除去宗教仪式,任何一纸命令都要从您手里发出去。”
密室里安静下来。
只有沙漏里的细沙还在落,发出极轻的摩擦声。
卡尔文看着那条红线,沉默良久。
这份许诺,比他预想中的行省整合要远得多,他甚至怀疑,这个条件只是胡乱给的。
那不仅是在递上一块更大的封地,而是在提议。
把帝国东南行省的粮仓与钱袋子连同统治名义一起剥下来,塞到他的掌心里。
“殿下的胆子不小。”公爵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有个问题。”
萨洛蒙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些地,”卡尔文用指尖点了点金麦平原,“现在还不属于他。他把不在自己腰包里的东西许给我,怕不是搞笑吧?”
萨洛蒙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所以,我今天来的目的,不是让您立刻相信结果,而是请您看清方向。”
“方向?”
“帝国在往下沉。”萨洛蒙看着他,“殿下与教廷,不愿被它一起拖下去。我们需要有人,在东侧撑起一块不会立刻碎掉的地面。”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若您愿意站上这块地面,未来的分账,可以慢慢谈。地图上的红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