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甲骑士们赶着满载矿石的马车离开,车轮压出的深痕在雪泥里久久不散。
峡谷中,只剩下那颗露在雪面上的头颅,眼睛大睁,仿佛还不愿相信这个夏末竟成了他的坟墓。
…………
初秋北境的风雪像从天穹缓慢泻下来的白色碎刃,铺天盖地地落在霜戟城外。
此时正是重建会议召开前的数日,各路贵族、家族代表陆陆续续抵达,长长的车队在雪地里排成一条灰白色的。
但就在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世界像被切成了两半。
外面是刺骨寒风、积雪没过脚踝的贫瘠荒原,里面却是热气升腾,像一座在雪原上呼吸的钢铁城邦。
那些各色领主、贵族、家族代表们刚一下马,便被眼前的景象冻住了神情。
脚下的不是泥泞、不是冻土,而是一条平整得能照出影子的灰黑色路面。
道路两侧,一盏盏魔力路灯正整齐地亮着,灯罩内的炼金光芯稳定跳动,让整座城市像在夜里醒着呼吸。
它们不是贵族大厅里那种昂贵的水晶灯,而是赤潮工坊批量生产的、可靠耐寒的民用照明,可数量之多,让不少贵族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更远处,一座高耸的铁塔正缓缓吐着白雾。
蒸汽在夜空中升腾,让人误以为霜戟城的天穹下方悬着一轮模糊的白月。那是供暖塔。整个城区的地热与蒸汽循环都从那里涌出,把严冬拒之门外。
“这……是霜戟城?”有人失声。
霜戟城曾经在母巢之战后化为焦土,几乎没有人相信它能在短短几年内重建,更没人预料到它会成为这样一座……怪物一般的城市。
来自各地的贵族瞬间就分成了三拨,其反应截然不同。
赤潮系贵族走在最前方。
他们的衣料是赤潮纺织厂最新工艺,光泽柔和,保暖良好,款式甚至已经开始模仿翡翠联邦的都市流行。
一个个腰背笔直,脚步轻快,像是终于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领地。
有人小声炫耀着前几天赤潮股份的分红,有人谈论即将上线的新式暖炉,更多的人干脆每句话以“路易斯大人”开头,语气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骄傲。
他们走得高调,不是因为莽撞,而是因为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盏灯,都在提醒周围的人,他们押对了人。
而另一群人则显得拘谨得多。
这些是后悔者,他们也穿着领地里能找出的最体面的服饰,但和赤潮系贵族站在一起时,那些衣料的粗糙、剪裁的不合身、色泽的暗淡都无所遁形。
他们紧紧挤在一起,低声讨论着如何“重新和赤潮搭上线”。
有人悄悄看向城堡方向,眼神里带着试探与怯意,脚步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像是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上。
最后一群人则沉默得像影子,这些是那些观望的老贵族。
他们来霜戟城,是抱着挑刺的心思,甚至有人想看看所谓的赤潮奇迹究竟是虚是实。
但一路行来,霜戟城的规模与温度像一记记沉重的铁锤,把他们的傲慢敲得粉碎。
一位灰发子爵抬头,看着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缓缓吐着热气的巨塔,心口一阵发紧。
“埃德蒙公爵……当年也不过如此。”他低声喃喃,却没人接话。
因为他们都明白,这座城市不是对埃德蒙时代的复刻,它比那更大、更加先进。
路易斯·卡尔文不是在重建北境,他是在重写北境。
而他们这些习惯旧秩序的领主,在这份新秩序面前,只剩两条路:
要么融入,要么被碾碎。
…………
霜戟城迎宾馆的高级休息室里,空气暖得像春天,窗外却飘着细雪。
屋内陈设奢华,魔晶壁灯散着柔光,宁静得仿佛隔绝了北境的严寒。
莫尔坎半躺在柔软的椅子里,神情很得意。
他今天穿得格外体面,黑貂领披肩、银扣短靴、还喷了贵族香膏。
全为了给其他几个摇摆不定的中小贵族展现莫尔坎家的底气。
周围三四位贵族端着赤潮特供的红茶,表面上笑着,眼神里却都有同一种酸溜溜的意味。
“路易斯大人这阵仗也太夸张了吧,进城还得排队核验身份,我堂堂一位领主竟然被守卫拦住。”一位贵族压低声音抱怨。
“哼,可他确实有钱。”另一位啜了口茶,嘴上嘲讽,眼里却藏着羡慕,“听说加入赤潮……那些人今年赚得盆满钵满,我在想……是不是我们也该……”
话没说完,莫尔坎啪地把茶杯放下,语气带着几分自鸣得意的教训。
“软?你们要是想软,现在就能去城主府排队递投名状。”莫尔坎冷笑,“可聪明人,是不会把脖子伸给别人牵锁链的。
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小子,就算捡了个领地、搞了点花哨机关,也不过是运气好。真把自己当什么北境主人了?我看他离了那些工匠,连北境的风都顶不住。”
他抬手指向窗外的风雪方向:“就在我们喝茶的这会儿,我莫尔坎家的大型商队,正穿过白桦林隘口。”
几位贵族都精神一振。
那可是北境出了名的现金流商队。
莫尔坎嘴角一挑,把椅子靠得更松:“那车上装的是高纯度矿石。等它安全到南方,我换回来的粮食和金币,能把你们这几位大人都吓一跳。”
贵族们对视一眼,纷纷露出佩服神情。
有人压低声音赞叹:“不加入赤潮也能活得这么滋润……莫尔坎家果然有底气。”
被人捧得飘飘然,莫尔坎笑得更得意:“等我的货回来,我请诸位喝真正的南方上等茶。赤潮这玩意……口味太粗。”
几人随即跟着笑,休息室里弥漫着一种自以为掌握局势的轻松。
直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没看到我在谈事吗?”莫尔坎皱眉,语气不耐。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侍女,而是莫尔坎家的随行老管家。
他浑身都湿了,像是被雨雪淋透,又像是一路狂奔出了汗。
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连平日最基本的礼仪都忘了,踉跄几步就扑到莫尔坎桌边。
几位贵族被这阵仗吓得坐直身体。
“莫尔坎大人……”老管家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莫尔坎皱眉更深:“什么事?慌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老管家顾不得旁人,俯身到他耳边,用发抖的声音低语。
休息室忽然安静得只剩下壁灯的轻微嗡鸣。
莫尔坎的表情在众人眼前一点点崩塌……
到愕然。
到瞳孔剧烈收缩。
最后整张脸褪成死灰。
“啪——”
他手里的瓷杯掉落在地,摔个粉碎。
滚烫的茶水洒在他的靴子上,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莫尔坎整个人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艰难地吐出几个碎裂的字。
“你说……全没……了?连……他……也……”
声音在喉咙里破碎,仿佛下一息他就要跪倒在地。
…………
广场中央,一座高达十米的寒铁雕像静静矗立。
那是前任北境守护者——埃德蒙公爵。
寒铁打造的雕像在雪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粗砺而沉重。
公爵披着战甲,手握巨剑,站姿像随时能从铁中苏醒,冲向战场。
最醒目的,是他脸上那道从左眼角延伸至下颌的可怖伤疤,皮肉翻卷的质感被雕刻师用力刻下,丝毫不修饰。
艾萨克仰望着雕像,脸被寒风冻得通红,眼眶却微微发热。
他抬起手,想触碰父亲的基座,却在指尖快要靠近时,像是被一种敬畏感击中,默默收回。
站在他身侧的路易斯静静看着这一幕。
“姐夫……”艾萨克声音发哑,“工匠们问过我,要不要把父亲的伤疤削浅一点,让他看起来更庄重。我拒绝了。”
路易斯点头:“你做得对。那道疤,比任何勋章都值钱。”
他抬眼望向铁雕,“十年前的黑河血战,三支蛮族部落结盟,号称一万战斧,把北境的河水都染成红的。”
风雪在广场呼啸,路易斯的声音却清晰。
“防线被撕开的时候,是你父亲带着亲卫队逆着蛮潮杀进去的。他一个人对上了三个沸血战王。”
路易斯伸手点了点雕像脸上的伤疤。
“这,是其中一位战王临死前留下的。但你父亲把他们的头,都钉在了霜戟城的城头。那一晚,所有蛮族都退了。”
艾萨克呼吸急促,像胸腔里压着火。
路易斯按住他的肩膀,语气沉稳却带着力量:“记住,这道疤不是痛苦,是守护。那是埃德蒙家族真正的荣耀。”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积雪上踩来。
格雷来到路易斯面前,单膝跪下:“领主大人,加雷斯男爵……在城主府门外跪着求见。他哭得很厉害,说有大事……非常紧急。”
艾萨克从记忆中的英雄史诗中回过神来,而路易斯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淡淡地眨了眨眼。
路易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替艾萨克拉了拉被风吹乱的领口,拍去肩头的一片雪花,动作不紧不慢。
仿佛比起加雷斯的惊慌失措,他更在意小舅子的仪容。
过了几秒,他才淡淡开口:“告诉他,我行程很满……后天晚上七点吧。我大概有十分钟的空闲。”
第397章 狗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呼啸的风雪隔绝在外,霜戟城府内静得几乎能听见火焰的呼吸声。
壁炉里跳动着微弱的光,昏黄的魔法灯将房间切成明暗两半,唯一清晰的是那张高背椅与坐在阴影中的青年领主。
路易斯随意穿着黑色丝绸衬衫,领口微敞,像是刚从家宴的温柔氛围中抽身而出。
他的脚边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幼年冰原狼,正半眯着眼打盹,却仍保持着对周围最敏锐的警觉。
墙角里艾萨克安静站着,少年挺直了背,像个刚入门的学徒,眼里既有崇敬又有紧张。
门外传来混乱的脚步声。
接着“吱呀”一声,莫尔坎男爵被侍从领了进来。
他和两天前在茶室里端着茶杯、昂着下巴、满口轻蔑“路易斯不过是个小毛孩”的模样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