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其中一台机器正冒着白烟,发出不规律的“卡塔”声,几个工人手忙脚乱地围着它检查。
工厂副总工刘耀对着几个负责维护蒸汽机的年轻技工咆哮着:“都是废物!你们一个个都说掌握了机器的维护规程,怎么现在出了点问题,半天都搞不定?是不是当初跟着人家学维护的时候,都偷懒没用心?”
一名年轻的技工涨红了脸:“刘总工,这机器设计复杂,我们哪里能完全摸得透!瞧这模样,肯定不是小问题……”
“哦,你们就会处理一些小问题,一旦出了大故障,我们整个工厂便趴窝了?你们晓得,停工一天要损失多少钱吗?损失一些银钱倒也罢了,若是误了这个月定下的产量,老子看你们谁能承担得起?”
“哼,你们几个本月的生产奖金统统扣了!”
“刘总工……”几名技工顿时就急了,“这真不赖我们呀!这么复杂的一台机器,就是新华重工的技师来了,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修复呀!”
“好,你们等着,待新华重工的技师来了,若是片刻修好,那本月的技术津贴也都给你们扣完!”
“啊!……”几名技工脸色立时变得极为难看。
生产奖金加技术津贴,那可是足足两块五角钱,够一家几口人大半月的伙食费了!
穆顺安走上前:“老刘,什么情况?”
“哟,老穆,你不是去始兴港送你儿子去了吗?”刘耀看到穆顺安,脸色稍缓,“咋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已经送走了。闲着没事,回来看看。……咋的,问题很严重?”
“别提了,今天早上,二号炉的工程师说鼓风设备风压不够,始终无法提高炉内焰火温度,查了一遍设备,便发现这台蒸汽机出了故障,无法给鼓风设备提供充沛的动力。”
“能不能将以前的水车再重新连过来?”
“哟,那样的话,估摸至少也要耽搁一天的功夫。”刘耀苦笑道:“再说了,那几台水车都放了许久,还不知道能装的起来不?且等一会儿吧,已经让人骑马前往新华重工请人过来了。”
穆顺安蹲下身,仔细瞧着眼前的大家伙。
它的外罩已经卸了下来,露出里面一堆复杂的部件,铸铁的锅炉连接着两根粗壮的活塞杆,通过曲轴带动巨大的风轮,然后将空气压入高炉。
他小心地探出手去摸气缸,但滚烫的温度让他立时缩回了手指。
“老穆,小心点。”刘耀在身后关切地提醒道:“可莫要伤到了,要不然车间里就少了你这把老手坐镇。”
“这玩意可真神奇。”穆顺安将手指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几下,“谁能想到,有了这几台蒸汽机,再也不用怕夏天里缺水了。”
“呵呵,那是当然。”刘耀也蹲下身子,看着那台机器,“有了这玩意,以后工厂就不再拘于水流和风力的环境和位置,想在哪儿建工厂、摆机器都可以。而且呀,蒸汽机作为驱动力,可比水力和风力要来的稳定,力量也更大。”
“我听说,呢绒厂、棉纺厂,还有几家机械加工厂都准备引进这种蒸汽机器。对了,科工部和新华重工还设想着要将这些机器搬到马车上。你说说,以后马车都不用套马了,全都改为蒸汽机驱动,那该叫什么称呼呢?”
“铁马车呗。”穆顺安下意识地说道。
“哈哈……”刘耀听了,不由笑了起来,“铁马车,也对,铁疙瘩代替了马匹,可不就是铁马车。不过,我寻思着,这铁马车在路上跑的时候,车厢里还不得堆大半车的煤,这人呀,货物呀,该放哪儿呢?”
“这玩意的力气顶十几二十个壮汉,必然能拖得动更重的货物,大不了在铁马车后面连接几个拖斗,不就能载运货物和人了吗?就像咱们铁厂那些轨道马车,不就是一次性拉七八个拖斗车厢的铁矿石嘛。”
“嘿,还别说,老穆你这想法还真是铁马车的最好载货方式。”刘耀连连点头,“马车头的车厢里多放几台蒸汽机,或者把机器动力搞大一点,定然可以在后面拉七八个,甚至更多的拖斗车厢。”
“这玩意又不吃草料,又不需要中途休息,使用的时间那可比马儿多得多,说不定可以日夜运行,终年不休。啧啧,那效率不知道要比现在提高多少!”
两人正聊着,从新华重工请来的两名技师抵达工厂,并在一名工长的引领下,来到了高炉区现场。
“问题大吗?”刘耀看着对方熟练地将机器里的部件给拆了下来,然后用毛刷不停地扫除附着在部件上的煤渣,很是小心地问道。
王冬儿回头看了他眼,闷声闷气地说道:“问题不是很大,估摸着是积了太多的煤渣和炭垢,将进气阀给堵住了。”
说着,他拧开最后一颗螺栓,取下了进气阀。
果然,阀门口积了一层黑乎乎的炭垢,阻碍了气流通畅。
“这是咋回事?”穆顺安也凑了上去。
“燃烧不充分的煤渣。”王冬儿从同伴那里接过一把锉刀,开始慢慢地刮去附着的炭垢,“你们平时是不是都用的是劣质煤?”
“呃……”刘耀面上露出一丝尴尬,“这个,厂子里不是要精简生产成本嘛,一些沾了泥土、混了其他杂质的煤炭扔了挺可惜的,便让工人投到锅炉里烧。还有……,还有就是炼铁后剩下的一些未燃烧充分焦炭也投了进去……”
“那不行的。”王冬儿表情严肃的看着他,“这机器看着很是粗苯,但里面的一些部件还是很精细的,可不能投入太多劣煤。要不然,不仅煤烟大容易伤人,而且渣多灰多,会损伤机器里的部件。”
“所以,你们最好还是多烧些好煤,要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操着工具,继续修理眼前的机器。
刘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广丰县本地是不产煤的,不论是蒸汽机所需的优质煤,还是炼铁高炉所用的焦炭,都是从分州(今纳奈莫市)和合江(今考特尼市)两地运来的。
虽然距离不是很远,走水路不过一百多公里,但毕竟多了一个运输费,对铁厂的生产成本影响还是很大。
在使用煤炭和焦炭时,铁厂的运营管理人员自然是盘算着能省就省一点,那些被拣选后的劣煤和烧剩下的焦炭,便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一股脑地都投入到蒸汽锅炉里。
在他们想来,反正都是烧开水,继而产生蒸汽,锅炉里烧的什么燃料并不重要,只要能正常地燃烧就足够了。
却不曾想到,烧劣质煤炭会损伤机器,这不免有些得不偿失了。
“你们几个过来跟人家好生学着点!”刘耀转头朝几个铁厂机修工吼道,“这机器还有什么其他禁忌和注意事项,都要一一问清楚了。不要再遇到故障,一个个全都抓瞎,还要费时费力地去新华重工去请人!”
“刘总工,不能烧劣煤,避免机器积碳生灰,我们这边可是早就给你们铁厂机修工交代清楚的。”王冬儿抬起头来,认真地说道:“其他还有什么禁忌和注意事项,我们在安装机器的时候,也留了说明文书。你们自己处理不了问题故障,可不能赖我们!”
那几个铁厂机修工闻言,无不对他怒目而视,心中更是暗恨不已。
狗日的,你们要撇清责任关系,也不能当着我们总工的面前说呀!
这番可要倒霉了!
果然,刘耀在听到王冬儿所说的话语后,立时瞪了过来,眼神布满阴郁。
“哼……”他冷哼一声,伸手点了点他们,“你们都是好样的!这个月的生产奖金和技术津贴全部扣除。至于下个月嘛,我看不发也罢!啥时候把这些机器搞明白了,再行恢复。”
穆顺安见状,只是摇头失笑,并不想给这几个可怜家伙求情。
这些年轻人呀,就过了几天安逸日子,一个个都没有居安思危的心态,不想着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却想着糊弄工作,就不怕被铁厂给开革吗?
一个月五块钱的月薪,要搁在大明的话,怕是无数人打破头哭着喊着都要来抢着干。
犹记得十几年前,他刚来新洲大陆,在领到第一个月的饷银后,怀里捂着那十几枚银币,躲在屋里嚎哭了许久。
从那时,他便决定将自己这条命卖给新华了。
随着新华的发展越来越好,自己的饷银也是越来越高,他也是愈发充满了归属感,不论是新华,还是这座铁厂。
这一辈子,都扔在这里了。
“好了!”王冬儿擦干净阀门,重新装回蒸汽机,然后转头看着铁厂的机修工:“点火试试。”
锅炉重新燃起,蒸汽压力逐渐上升。
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嗒”声,活塞开始规律地运动,巨大的风轮缓缓转动,强劲的气流通过陶制风管涌入高炉。
两刻之后,炉内的火焰便由暗红转为炽白。
“成了!”王冬儿拍了拍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两位小师傅,你们今日过来了,可否顺便为我们铁厂的机修工实地指导一下如何维护和保养蒸汽机?”穆顺安轻声询问道。
旁边站着的几名机修工闻言,顿时朝穆顺安投来感激的目光。
“今天恐怕没时间了。”王冬儿抬头看了看升到头顶的日头,摇头说道:“我们下午还要去呢绒厂,去给他们安装调试蒸汽机。你们铁厂若是有心的话,可以将人送到我们新华重工,从头到尾了解这些机器是如何运转和维护的。”
“哦……”穆顺安听了,微微点了点头,“那行,改天,我们将人给你们送过来。到时候,还得你们多费心好生教教他们。”
王冬儿笑着点了点头:“只要我们上头吩咐下来,那自然是要好生教会你们如何维护和保养机器,断不会让机器时常趴窝。要不然,可就坏了我们新华重工的名头。”
“出铁水喽!”
远处的一号高炉传来工人的低沉的呼喝声,一炉铁水即将出炉。
在蒸汽鼓风机的助力下,铁水比此前要早一个多小时熔化,铁水在从炉口宣泄而出,泛着耀眼的金白色,几乎没有太多杂质。
穆顺安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似乎在嗅着新时代的气息。
——
第438章 北行
1640年8月17日的始兴港,薄雾尚未散尽,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旅客、摊贩,以及水手、还有到港的移民挤成一团。
穆顺安紧了紧背上的行李,望着眼前拥挤的景象,一时间竟然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今日运气不太好,赶上大批移民船进港,倒是把咱们给挤到了!”广丰钢铁厂副总工刘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转身朝穆顺安等人招呼道:“都跟紧了,不要被人群给挤远了。唉,上了船就好了。……该死的,我们的船的在哪儿?”
港口除了大量的往来运输船外,还停靠着第三批返回的十二艘移民船,桅杆如林,风帆降下,耷拉着挂在桅杆上。
港口的上空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人群的汗味,还有远处不时飘来的摊贩烧烤气息。
“刘总工,咱们的船在那边!”赵永河指着码头右侧一艘中型桨帆船。
船身被漆成天蓝色,几与海水相若,船舷上标注着一个大大的“捷运-5号”,白色的字号,在晨光中反射出一丝光芒。
刘耀点点头,招呼身后几位铁厂大匠跟上。
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不时需要侧身避让抱着行李包袱的移民。
这些移民想来已经过半个月的防疫隔离,不知道要被转运到何地,在一群移民部的官员书吏的声嘶力竭地吆喝声中,排着长长的队列,等待再次登船启航。
一个背着幼儿的朝鲜妇人被挤出队列,差点撞到侧身经过的穆顺安身上。
他连忙伸手扶住她摇晃的身影:“哎,小心些!”
那妇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疲惫与惶恐,低声用朝鲜语道了谢,又重新汇入队列之中。
“这阵势,可比去年大多了!”刘耀感叹道,伸手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启明岛的八月,虽然不是很热,但在码头上挤了这么一遭,还是让所有人微微出了汗。
“这人确实比去年要多得多!”穆顺安点头附和道:“去年间,说是有十几条移民船被调去打吕宋的西班牙人了,拉来的人也就万把人出头。瞧今年这架势,估计要有两万人吧?”
“兴许超过两万人。”一名年轻的匠人插话道:“报纸上说,大明境内到处都有灾荒,再加上去年鞑子肆虐了整个京畿、河北和山东北部,造成的难民怕是有数百万之多。咱们新华的移民船过去,那还不是想拉多少人,就能拉多少人。”
“造孽呀!”落在最后的赵永河叹了一口气,“数百万人遭灾,但咱们新华最多也就能拉回来两三万多人,剩下的那些灾民岂不是只能坐困等死?”
众人听罢,皆是一叹。
唉,多灾多难的大明,还有那无数悲惨无助的百姓。
穆顺安的目光扫过港口区那座规模巨大的移民收容站,那里除了数百栋固定的排屋外,还在临海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无数的帐篷,来自大明、日本、朝鲜的移民们或坐或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防疫观察期的结束。
有的人可能会神情麻木,有的人或许会充满无限的希望,但更多的人则会感到无比的幸运。
只要到了新洲大陆,那就会有饭吃,就能活下去。
一行人来到登船处,港务人员正在检查乘客船票和信息。
刘耀从挎包里拿出科工部和广丰钢铁厂开具的几份文书,上面盖着政府鲜红的印章。
“刘总工是吧?你和五位大匠在船艉有专门的隔间,条件差些,还请见谅。”港务人员恭敬地说道:“不过,这艘船还要装载一百八十多个移民,开船时间可能会稍稍延迟一会。”
刘耀点点头表示理解。
众人登船后,发现所谓的“专门隔间”也不过是在船艉用木板隔出的十几个狭窄铺位,除了勉强能躺下睡觉休息外,几乎难以在期间有太大的活动范围。
不过,这比起那些转运移民所乘坐的条件却要好得多。
这艘桨帆船排水量不过三百五十吨,船身修长,两侧各有十五支长桨,主要用于沿岸短途运输。
不甚宽敞的底舱里挤满了移民,仅有几道狭小的透气孔,显得拥挤不堪,空气中也弥漫着汗臭和焦虑的气息。
穆顺安将行李放置在隔间铺位上,便立即走上甲板,吹着海风,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预计什么时候能到分州?”他询问一名正在检查帆索的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