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 第296节

  穷兵赎武的西班牙王国政府一直都在为“干瘪的荷包”而绞尽脑汁,他们为了继续进行欧洲争霸战争,以及援助自己的亲戚(奥地利),每年都要花费大笔的金钱,这令他们的财政早已陷入到入不敷出的境地。

  可以预见,在得知名义上仍属于他们的领土--永宁湾拓殖区有一个储量丰富的金矿时,他们的双眼会变得何等的通红。

  这个时期,西班牙从美洲殖民地(包括新西班牙总督区和秘鲁总督区)掠夺的黄金和白银数量达到历史高峰,白银约250-300吨,黄金约5-10吨,其中百分之六十以上会被运回西班牙本土。

  而永宁湾所在的三道沟金矿,仅凭简单的采掘工具,每年便可轻松出产2-3吨黄金--受限于新华政府的严格管控,尚未有大规模的民间淘金者参与。

  这个数量接近于西班牙人每年从美洲殖民领地掠取的贵金属20%产量,对于急需硬通货的西班牙政府而言,绝对算是一笔庞大的财富。

  永宁湾距离墨西哥虽然有两千多里,但消息的传递并不慢。

  即便,西班牙人未能亲自跑过来证实这个消息,但他们完全可以通过走私中心黑鲨岛获取相关的信息。

  每年往来永宁湾的新华商船数以百计,总能将这里的情况带过去,继而让西班牙人知晓。

  而且,永宁湾拓殖区政府似乎也没有刻意来封锁三道沟的金矿消息,几乎所有官员和移民都知道这处位于内陆的金矿。

  倘若,金矿的诱惑不足以让西班牙人铤而走险的话,那么拓殖区政府半个月前派出的一支探索船,载着四十多名武装探索队员,准备前往圣迭戈湾地区“考察”当地的地理民情,恐怕也会进一步刺激西班牙人那敏感而又脆弱的心理。

  ——

第455章 微澜(一)

  1641年2月19日清晨,圣迭戈湾的海风裹着咸湿的水汽,穿过德阿尔卡拉传教站的木栅栏,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远处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晨雾中矗立,松木横梁上的漆皮早已剥落,露出深褐色的木纹。

  十字架基座旁的四座土坟还没来得及立碑,松软的黄土上只是插着四根削尖的木棍。

  那是去年天花肆虐时,最后一批没能挺过来的西班牙人的安息之地。

  “神父,他们在河(今圣迭戈河)的北岸已经搭起了木屋。”圣迭戈堡负责人塞隆·米尔·罗斯塔坐在祷告席上,轻声说道:“探查的人回来报告,新华人至少有四十人,还有一艘小型桨帆船停在浅滩。呵,船头上插着他们那面极具标志性的红色旗帜!”

  教堂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将墙壁上斑驳的宗教壁画映得影影幢幢。壁画上圣徒的面孔早已模糊,唯有圣母的蓝色长袍还残留着些许靛蓝的颜料,像一块凝固的淤青。

  四十七岁的传教士迭戈德拉米雷斯神父放下手中的《圣经》,他枯瘦的手指在书页上划出浅浅的痕迹,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笔而微微变形,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去的墨渍。

  黑色的教士长袍罩在他单薄的身上,领口处沾着些许烛泪。

  他望向窗外雾蒙蒙的海面,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忧虑的水汽。

  “他们真的来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抚摸胸前的十字架。

  “他们还带着……武器。”罗斯塔声音里透着一丝惶然,“而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二十八个人。除非,我们邀请那些印第安部落的土著过来,跟我们一起保卫圣迭戈堡。要不然……”

  拉米雷斯神父沉默不语。

  去年那场可怕的天花疫情像魔鬼的镰刀,带走了圣迭戈堡一半的人,就连教区的胡安神父也死于疫病。

  要不然,他这个本该在墨西哥城教区抄写经文的修士,也不会被派到这个被总督区遗忘的殖民据点。

  “异教徒……”坐在角落的安东尼奥低声呢喃,他蜷缩在长椅上,身上的粗布衫打了好几块补丁。

  他轻轻地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上帝不会容忍他们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撒野。”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年天花让他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如今只剩下他在这里苟活于世。

  拉米雷斯神父走到教堂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晨雾已经散去大半,远处的海面呈现出一片灰蓝色,浪涛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几只海鸥掠过浪尖,发出凄厉的叫声,像是在为这片土地的命运哀嚎。

  向北望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而那些新华人估计就在那片树林的后面,像潜伏的野兽。

  “去年这个时候,圣迭戈堡还有四十多个兄弟姐妹。”拉米雷斯神父的声音带着叹息,目光扫过栅栏外的一片坟地,“天花带走了一大半人,连最强壮的铁匠迭戈都没能活下来。”

  “去年十月,我受大主教委托,带着十二个移民来到这里,继续坚守这片天主的领地。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现在能拿得起武器的,只有加西亚和其他十一个壮年男子,剩下的不是女人就是孩子,还有三个像安东尼奥这样还没痊愈的病人。”

  他顿了顿,将目光又转向海面,“报信的船两天前就出发了,就算顺风顺水,到墨西哥城也要十五天。等殖民当局派来支援,至少又要一个月。所以,罗斯塔先生,我建议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并尽可能地做好防御准备。”

  罗斯塔走到神父身边,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根据探查的信息来看,他们似乎不像是来贸易的。他们一来就建木屋、打木桩,分明是要扎下根的架势。哦,胆大妄为的新华人!他们难道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对我们西班牙王国的入侵吗?”

  “是呀,贪得无厌的新华人!”拉米雷斯神父皱紧了眉头,“他们从遥远的俄勒冈,一路推进到加利福尼亚,现在又将他们的拓殖据点这般赤果果地建在我们的近前。这是严重的冒犯行为,也是一种卑劣的挑衅。”

  “据说,新华人都是一群没有信仰的民族,他们心中丝毫没有天主的存在,也没有对其他宗教表现出应有的虔诚。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们?是异教徒,还是不信者(指拒绝基督教的人)?”

  “哦,上帝,他们若是占领了圣迭戈,那么我们教会持续数十年的布道成果将毁于一旦。是的,新华人会抵制天主教的传播,扼杀天主的福音,改变信徒的信仰。我希望,总督大人获知消息后,能深刻意识到这一点,继而卫护天主的神圣,驱逐新华人的入侵。”

  “神父,我们要不要派出人员去监视他们吗?”罗斯塔下意识地朝北方望去。

  拉米雷斯神父想了想,摇摇头:“让玛莎去送些玉米饼吧,就说是邻居的问候。女人去了,不会引起他们的警惕,让她仔细看看他们的营地到底有多少人,以及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玛莎是一名受洗的印第安少女,今年刚满十五岁。母亲死于去年冬天的天花疫情,现在教堂帮着拉米雷斯神父做些舂玉米、缝补衣物的杂活。

  ——

  午后三时,阳光穿透云层,在沙路上洒下斑驳的光斑。

  玛莎挎着藤篮走在海岸的沙路上,篮子里的玉米饼还冒着热气,用粗布盖着,布角绣着简单的十字图案。

  她的粗布裙子下摆沾满了砂砾,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沙子上,每走一步都留下浅浅的脚印。

  海风掀起她的头巾,露出额头上的疤痕——那是在受洗前被一名粗暴的西班牙移民推倒并撞上石头后留下的痕迹。

  此刻,她因为紧张,疤痕处微微发红。

  距离新华人的营地还有一百多米时,两个端着火枪的年轻人拦住了她。

  他们穿着灰布短褂,袖口和裤脚都束得很紧,腰间系着一根牛皮腰带,挂着短刀和火药袋。

  其中一个瘦高新华人的眼睛很亮,明显对她的到来有些惊讶,也有些好奇,上下打量着玛莎的藤篮,用一种没听过的语言向她发出询问,语调短促而清晰。

  玛莎的心怦怦直跳,攥着篮子把手的手指发白,指节都在颤抖。

  她用西班牙语结结巴巴地说道:“对不起,先生们……,我来送些饼子,给……给邻居。”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目光却忍不住瞟向远处的营地,像受惊的小鹿般快速扫视。

  四五间木屋已经搭建起来,屋顶铺着茅草,用细藤捆得整整齐齐。

  几个男人正在钉支撑架,锤子敲打木桩的声音“咚咚”传来,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他们还立起来了一座简易的瞭望塔,用四根粗木支撑,一名武装警卫端着火枪正在注视这边。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一个铁锅正在煮着什么,冒着袅袅白烟。

  两名新华人互相看了看,交换了一个眼神。

  随即那名瘦高男子小心地走了过来,探头朝她的藤篮里看了一眼。

  玛莎赶紧将盖着的粗布掀开,露出里面尚有余温的玉米饼。

  “你等一会!”他们示意玛莎停在那里,其中一名矮个新华人朝营地奔去。

  片刻,他便领着一名西班牙面孔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

  那青年穿着和新华人一样的灰布衫,只是腰间多了个皮质的笔记本,他的头发很短,而且梳理得很整齐,不像圣迭戈堡的西班牙人那样乱糟糟的。

  “我们是新洲华*夏**共*和**国永宁拓殖区的勘探队,来此考察洋流和海岸环境。”勘探队西班牙裔翻译艾力克向玛莎露出一丝和善的笑容,“我们的船只出现了故障,船底有些漏水,需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会打扰你们的正常生活。”

  “你们……要在这里住很久吗?”玛莎小声地问道,脚尖无意识地蹭着泥土。

  她在询问的同时,还不忘趁机数着营地里的人,他们没有女人和孩童,皆为青壮男子,粗略算下来有四十到四十五人。

  他们的火枪靠在木屋的墙边,排列得整整齐齐,可以保证他们在遇到紧急情况下可以第一时间就能拿到武器,枪杆上的铜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比圣迭戈堡那些锈迹斑斑的火枪精致多了。

  营地门口站着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正在一本记事本上记录着什么,不时抬头朝这边眺望两眼,目光沉静而锐利。

  艾力克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看情况吧。这里的海湾很好,沙子干净,水也深,适合停船。我们会和你们做邻居,友好相处。”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块方糖,递给玛莎:“不过,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你们西班牙人不要做出任何威胁我们的举动。要不然,这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玛莎接过方糖,亮晶晶的,比她见过的任何糖果都要透明。

  在圣迭戈堡,她吃过神父给的白糖,是淡黄色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焦味,而这两块糖像冰块一样,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她不由认真地打量这些新华人,他们跟自己的族人有着相似的长相:扁平的面部,较宽的颧骨,黑色的直发,以及柔和的表情。

  他们似乎与那些高鼻深目的西班牙人截然不同,态度也非常温和,丝毫没有神父所描述的穷凶极恶样子。

  反而,有一种隐隐的亲近感,像是看到远方的族人。

  ——

第456章 微澜(二)

  在返回的路上,玛莎的脚步轻快了些,手里紧紧攥着那两块白糖。

  拉米雷斯神父和罗斯塔先生正在栅栏门口等她,看到她安全回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罗斯塔急忙问,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玛莎将看到的一切细细说来,语速比平时快了些:“他们大概有四十五人,五间木屋,一艘帆船停在浅滩,船帆收起来了,上面有红色的图案。他们有火枪,有刀剑,还有几条凶猛的猎狗,看起来像是要长期住下。他们说自己是地理勘探队,来考察洋流和海岸地理情况,还说要和我们友好相处。”

  她把手伸了出来,露出掌心的两块白糖:“他们给了我……这个。”

  罗斯塔从她手上取过一块白糖,对着阳光看,糖块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非常精致:“嗯,这是新华人生产制造的白糖,我在阿卡普尔科见过这些。不得不承认,新华人的手艺非常高明,在整个欧洲估计也没有人可以做出这般品质的白糖。”

  “异教徒的糖再甜,也藏着魔鬼的诱惑!”拉米雷斯神父把糖块放在鼻尖闻了闻,又赶紧放下,像是怕被玷污似的,“他们常年通过黑鲨岛做着走私生意,把丝绸、呢绒卖到新西班牙,换走我们的白银和羊毛。现在他们来到这里,又将贪婪的目光瞄向了我们的土地。”

  “他们既然要在这里常住,对我们而言可能是一种莫大的威胁。”罗斯塔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们力量单薄,但为了捍卫我们的尊严和荣耀,我觉得在遭到他们进攻时,还是非常有必要与他们拼死一搏。”

  “上帝会保佑我们的。”拉米雷斯神父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声音坚定。

  “我们有二十八个人,其中十二个青壮男子,还有一些可做自卫的武器。”罗斯塔说道:“不过,我们的武器缺乏必要的保养和维护,其中五杆火枪的枪管已经生锈,还有两杆的扳机坏了。火药也只有一桶,还结着块,去年雨季漏了雨,估计威力要打折扣。”

  “哦,该死的!去年天花爆发时,负责看管仓库的利奥修士染病去世,剩下的人都忙着照顾病人,等想起仓库时,火药已经受潮了。不要紧,这几天可以趁着天气晴好的时候,倒出来晾晒一下,筛掉硬块,还是能用一用的。”

  “对了,我们的木栅栏有好几处都坏了,去年冬天的一场暴风雨把木桩冲歪了,最东边的缺口能容两个人并排走,一直没来得及修。要是他们现在发起进攻,我们恐怕守不住。所以,我们需要全体动员起来,女人负责舂玉米、烧水,孩子帮忙传递消息,男人修筑寨墙和堡垒,每个人都要履行保卫家园的职责!”

  “玛莎说他们愿意友好相处,互不侵犯。”加西亚迟疑地说道,他是去年从墨西哥城来的移民,心中还存有一丝幻想,“而且,我听说新华人做生意也很讲规矩,曾去过黑鲨岛的水手说他们从不强买强卖,所有货物给的价钱也公道。也许……我们跟他们真的能做好邻居。”

  “友好?”罗斯塔冷笑一声,“异教徒和基督徒怎么友好?他们不信上帝,不敬圣母,在这里建木屋、修营地,就是想把这片土地变成他们的地盘!等他们站稳脚跟,就会像赶走那些印第安部落一样赶走我们!”

  “去年天花疫情让我们死了一大半人,周边的印第安部落也死了数千人,现在人丁稀少,他们选在这个时候来,就是看准了我们的虚弱!”

  拉米雷斯神父看了一眼聂聂不敢言语的加西亚,摇了摇头:“主说要爱你的邻居,但没说要爱异教徒。他们带来的糖再甜,也甜不过圣餐的葡萄酒,他们的刀锋再亮,也亮不过上帝的荣光。我们必须守住圣迭戈堡,守住传教站,等墨西哥的支援来!”

  说着,他将玛莎手中剩的糖块一把夺来,然后狠狠地掷于地上,转身朝教堂走去。

  看着众人散去,或带着愤懑,或带着恐惧,玛莎心中充满了疑惑。

  那些新华人似乎不像坏人,而且一个个看起来还非常友善。

  他们会冲过来杀人放火吗?

  像神父说的那样,毁掉教堂,抢走粮食?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地上那块白糖,沾了些许泥土,在沙地上显得格外突兀。

  她上前几步,蹲下身,小心翼翼将它捡了起来,放到嘴边吹了吹。

  仅犹豫了数秒,她便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

  好甜!

  再舔几口。

  依旧……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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