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在脚蹬上的军靴沾了不少泥点,被风吹得已经干涸,在皮革表面龟裂成网。他左肩的深蓝色呢绒军服被燧发枪背带磨出毛边,露出底下靛青色的棉布衬里。
一周的野外拉练让这位刚满二十八岁的指挥官面容带着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然锐利如初,扫视着堡寨内外的景象。
几名军官纷纷勒住马缰,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楣。
一连连长邱成松率先开口,他嗓门洪亮:“依我看,长安这名字应该是将两个意思都占了!咱们新华在这新洲大陆拓殖扩地,不就是想让华夏子民在这里长治久安?至于复汉唐之势……”
他抬手向南一指:“等咱们碾碎了西班牙人,然后旌旗向东,尽占新洲大陆,势力直抵大西洋,让这个世界上到处都飘扬着咱们新华的旗帜,这不就是汉唐气象嘛!”
参谋官沈从辉扬了扬手中的马鞭:“这长安堡去年七月设立,韩专员亲自题的名。当时他说,中央谷地,沃野千里,形似关中,合该有一座赫赫名城,遂将其命名为长安。”
“呵,也就是说这位韩大人有将此地引为我新华首都之念。此番行径,不言而喻,乃为行汉唐之举。长安,当为我新华男儿不断扩土拓地的号角!”
“说得好!”雷鸣春勒转马头,望着堡寨内炊烟袅袅的景象,马蹄踏在尚未完全夯实的黄土路上,溅起细碎的尘土,“咱们第五混成营去年八月组建,上个月从启明岛一路颠簸到此,不就是为了让这‘长安’二字名副其实?”
此时的长安堡正值建设初期,木料和夯土搭建的城墙不到两米高,几座突出的棱台,架着一门门火炮,炮口裹着防雨油布,几面新华赤澜五星旗在望台上高高飘扬。
堡寨内的街道已初具雏形,中间是宽约八米的主街,水泥只铺了一半,露出底下的黄土,两侧错落分布着原木和砖石搭建的民居、官署、仓库和供销社。
几名移民正赶着牛车运送石料和木材,车辙在稍显泥泞的路上压出深深的凹槽,车把式甩着响鞭吆喝的声音,与远处炼金场传来的“咣当”冲击声交织在一起。
“刚刚结束的拉练,暴露出部队许多问题呀!”雷鸣春牵着战马缓缓走在街道上,脸上带着几分忧色。
街边几名正在砌墙的移民停下手中的活计,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盯着邱成松牵着的白马,小手偷偷扯了扯母亲的衣角,被母亲笑着拉回身后,往他手里塞了块玉米饼。
“确实,新兵技能生疏,体能太差,而且各个连队之间也缺乏必要的配合,简直就是……”沈从辉苦笑着摇摇头,“昨天五公里急行军,第一连有十七个新兵掉队;实弹射击更别提了,有装填时忘倒火药的,有燧发机卡壳不会修的,甚至有人把铅弹和火药往枪管里塞反了,各种问题层出不穷。”
“还有夜间宿营,更要命,岗哨打瞌睡,篝火离帐篷太近差点烧了弹药,简直就是一群没经过打磨的生铁,若是上了战场,怕是要一战而溃,折了我新华陆军的名头!”
“长官,这也不怨我们呀!”邱成松梗着脖子抱怨道:“部队八月组建,新兵九月入伍,训练不到三个月,便被塞入运输船晃了半个月,一股脑地运到这里。到这儿还未休整十天,你就带着我们搞长途拉练,这表现能好的了吗?”
“你觉得我们的敌人会等待我们做好所有准备工作后,再发动进攻吗?”雷鸣春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瞪向邱成松。
“可是……”邱成松心里一突,聂聂地说道:“可是,我们第五混成营属于预备部队呀……”
“混账说法!”雷鸣春冷声斥道:“咱们就算是预备部队,拉到战场上照样也要见真章!若是西夷打来,你去告诉他们,说咱们是预备部队,打不得仗,要等一下,待我们新华野战部队来了,再拉开架势干一场?”
“……”邱成松顿时语塞。
第五混成营去年八月才组建而成,而且妥妥的是支预备部队,也就是所谓的架子营。
除了第一连满编125人外,其他四个连队和配属的炮兵排只有军官和少量资深士官,每个连20-30人,加上营指挥部,总员额才240人,尚不及编制的一半。
半个月前,才从启明岛本部投送至永宁湾拓殖区,陆军部要求他们一边整训,一边承担起拓殖区的戍守防卫职责。
在中枢和军方高层看来,永宁拓殖区虽然要实施《南进计划》,扩大拓殖规模,但考虑到给地方划出了一道黄线--南扩范围暂时不得越过北纬三十四度,想来对西班牙人的刺激程度有限,不至让对方做出“过火”的反应。
故而,便将这支尚在磨合整训的新部队调了过来,作为新华在永宁地区的军事存在,略表军事威慑。
反正又不会打大仗,部队可以慢慢训练,逐步提升战斗力。
偶尔,有空的时候,还可以拿周边“不服王化”的土著部落练练手,见见血,一年之内,应该可以整训到位,具备一定的作战能力。
“永宁湾是我新华南疆所在,而我们第五混成营当为其屏障,保辖下近万子民的安全。”雷鸣春望向远处的青龙山脉(今内华达山)的雪峰,沉声说道:“所以,部队战力的提升刻不容缓。”
“传令下去!”他转头看着几名军官,“从明日开始,按照陆军操典提高训练强度,尤其是急行军和作战队形转换等科目,必须在两个月内全部达成部队优良级别。”
他拍了拍马鬃,露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容:“既然,韩专员给这里取名长安,咱们总得对得起这两个字!”
——
“稍息!”韩剑朝几名立正敬礼的军官回了个标准军礼,他身上的深蓝色呢绒制服沾着些许金粉,显然刚从黄金加工场过来。
众人偷眼瞄去,他身后跟着两名挎刀卫兵,还有金矿督办捧着的黑漆木盒,里面隐约可见金块的反光。
“听说,你们刚搞完一场野外拉练?”韩剑扫了一眼列队的军官,“不知训练效果如何?”
“回专员……”雷鸣春露出一丝苦笑,“部队拉练效果,只能说差强人意。”
“差强人意?”韩剑盯着他的眼睛,“那可堪战否?”
“不堪大战。”
“……”韩剑的脸色沉了下来,“若是对上西班牙人,你们可有一战之力?”
雷鸣春上前一步:“回专员,若是当面之敌仅两三百之数,我部当能一战,并击而胜之。若是敌军势大,恐力有不逮。……呃,因为第五混成营编制不齐,仅第一连为满编,其余连队和炮排乃为空架子,员额不足编制的三成。”
“若是给你补上兵员差额,第五混成营需要多久才能发挥出你部应有战力?”
“三到五个月。”
“若是,再配给你部千余民兵部队,你可能攻占一两处西班牙沿海城镇?”
“嗯?”雷鸣春闻言,顿时愣住了,“跨海往攻西属美洲殖民领地,当需海军配合,我第五混成营恐无法单独攻占西班牙沿海城镇。”
“且不去考虑海军的事。”韩剑摆了摆手,“我只是问你一句,若是我新华与西班牙再起战事,你们作为永宁湾拓殖区唯一的戍守部队,能不能战?”
“……能战!”雷鸣春腰背一挺,肃然道:“首战用我,用我必胜!为新华而战,虽死不屈!请专员放心,两个月内,我部保证达到陆军作战标准。西班牙人敢来,我们就敢让他们有来无回!”
“嗯,很好!”韩剑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我要的不是守,是能打出去。要记住,最好的防守方式,就是进攻,进攻,再进攻!将战火烧到敌人的领土上,最大限度的重创敌人,削弱敌人。”
“是,专员!”雷鸣春大声地应诺道,但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疑虑。
打出去,难道我们要主动向西班牙人发起进攻?
韩剑望着远处的青龙山脉,悠悠地说道:“记住,长安二字,一半是安居,一半是亮剑。你们的刺刀,就是我们最坚实的城防”
——
第454章 破晓(三)
2月5日,小雨,宜川堡(今加州伯克利市)。
雨水顺着藤盔的缝隙滴落,在姚顺子的鼻尖悬了片刻,最终砸进泥泞的操练场。
他攥紧手中的燧发枪,枪管早已被雨水浸得湿滑,掌心渗出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让握持变得愈发艰难。
“装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民兵队长魏大山的声音穿透雨幕,像铁锤砸在耳膜上。
姚顺子手忙脚乱地摸向腰间的火药袋,指尖却因寒冷而僵硬,差点把药包掉落泥里。
身旁的老移民潘癞子啐了一口,低声笑道:“你狗日的,火药湿了,待会连个响都没有!”
姚顺子瞪了他一眼,咬牙将火药包弄破,倒进枪管,再塞入铅弹,随即摸出通条狠狠压实。
他的动作比旁人慢了一拍,队列里已经有人完成了装填,正偷眼瞄向队长,等待下一步指令。
“举枪!”魏大山厉喝。
前后两排八十余支燧发枪齐刷刷抬起,枪口指向远处的草靶。
雨水顺着枪管流淌,在燧石机括上积成细小的水洼。
姚顺子眯起眼,试图瞄准,可雨幕模糊了视线,草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只剩下一道朦胧的影子。
“第一列,放!”
“砰!砰!砰……”
枪声在雨水中显得沉闷,超过三成的火枪没有打响,硝烟尚未散尽就被雨水浇灭。
姚顺子的枪迟了半息才响,后坐力震得他肩膀发麻。
远处的草靶上,只有零星几个弹孔,大多数铅弹不知飞去了哪里。
“第二列,放!”
“砰!砰!砰……”
哑火率依旧超过三成,而且击中草靶也是寥寥无几。
魏大山黑着脸走到队列前,靴子踩进泥坑,溅起的泥水沾在姚顺子的裤腿上。
“就这射击水平,西夷的骑兵冲过来,你们连一轮齐射都撑不住!”他猛地抽出腰刀,刀尖指向远处的海湾,“西班牙人的战船来了,你们是想等他们上岸,再跪着求饶吗?”
队列里无人应答,只有雨水敲打蓑衣和斗笠的细碎声响。
姚顺子缩了缩脖子,冷雨顺着帽檐流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西夷会来吗?
去年冬天,也是大张旗鼓地搞民兵集训,说是西夷获悉我们新华于此拓殖移民,可能随时都要打过来,将我们所有人全部杀死。
可这都一年过去了,连天花瘟疫都消散无形了,而西夷的影子却没见一个。
再说了,海湾入口有渝州城(今旧金山市)和北峡堡(今索萨利托市,旧金山对岸)扼守要津,两岸部署了大量岸防炮台,西夷想要闯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更不消说,上个月,本部那边还调了一支陆军部队过来,在防守上更是固若金汤。
你说,西夷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跑来我们永宁湾讨个没趣。
“队长,这雨天火枪可不怎么好使,西夷来了,估摸着也照样打不响几支。”队列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
“雨天会打湿火药,你他娘的不会提前准备一块干布条吗?”魏大山骂骂咧咧地说道:“每次装填前,在遮蔽火药包的同时,得先擦干枪口,打完后再立刻用干布裹一下。你们都要记住喽,在雨天干仗,只要你的火枪能打响,你就有很大概率杀死对面的敌人,并且还能比他活得久!”
“这也太麻烦了!”有人小声地嘀咕。
“怕麻烦,那就去送人头!”魏大山冷哼一声。
“队长,这雨天浸得让人发冷,不如换刺刀对战吧。……好歹能热一下身子。”潘癞子提议道。
魏大山闻言,顿了一下,然后回头朝场边看了一眼。
“那就换科目!两两刺刀搏杀,都得按照实战来练!”
他转身走向武器架,开始向民兵们发放根根如同火枪一般长短的木棍。
永宁湾拓殖区民兵总队长施三发缓缓踱步走了过来,招了招手,将魏大山唤到近前。
“你们宜川堡的民兵训练效果比永宁(今奥克兰市)那边可差远了!”施三发掸着雨衣上的水珠,语气里带着点嘲讽。
“总队长……”魏大山搓着手陪笑,“你也知道,我们宜川人口少,拓殖工作重,到了冬闲时还要整修水利,兴建道路,把他们再抽调出来搞民兵集训,热情度是稍稍低了点。”
“呵呵……,瞧你这话说的,搞得好似整个拓殖区就你们宜川的民兵最忙了。”施三发摇摇头说道:“所有拓殖点的移民哪个不是从年头忙到年尾?忙着垦荒就忘了拿刀?真打起来,西夷会等你修完水渠再动手?”
“总队长,西夷不至于……打过来吧?”魏大山小心地问道。
“你说呢?”
“去年,咱们永宁湾拓殖区分来了五千移民,加上既有的人口,那可就超过八千人了。咱们随便凑一凑,也能集结一两千武装民兵,即便不能与西夷列阵而战,但凭借坚固的堡垒营寨,怎么着也能挡住西夷数千大军的围攻。”
“你觉得西夷不会这般头铁来送人头?”
“嘿嘿……”魏大山笑了笑,低声说道:“想来,他们没这个胆量杀过来吧?”
“以前嘛,西夷多半不会为了这片蛮荒之地,跟咱们打生打死。”施三发苦笑一声,“但现在,可就未必喽!”
“为啥?”
“三道沟(今加州科洛马小镇)的金矿!”
“……”魏大山怔住了,“不至如此吧?”
“你说呢?”施三发横了他一眼,“如果说之前咱们新华‘越界’屯垦,收纳原住民,以及走私贸易等种种行为,西夷在分身乏术的情况下还勉强能忍一忍的话,那么三道沟有一个大金矿的消息肯定能让他们生出觊觎之念,绝对不会放弃这个唾手可得的宝藏!”
“可发现三道沟金矿的消息都一年了,西夷也没见有动静呀?”魏大山诧声说道。
“你咋知道人家没动静?”施三发说道:“从阿卡普尔科港传来消息,墨西哥殖民当局早在两个月前便开始扩充兵力,准备在未来一年里,将军队人数从三千五百人增加至四千到五千人。你说,他们扩军的目的是为了啥?”
“他们真的敢来抢我们新华?”
“西夷在欧洲打生打死,还频频吃败仗,那兜里肯定早没钱了。再听闻咱们永宁湾这里有一座大金矿,你觉得他们会不动心?”